「把我喂肥,是你的終極目標嗎?」世平含笑著,「今天你吃什麼?」
「沙拉和意大利面。」
「那很好,就吃這個。」他松弛的坐在這個小小的金屋,看著染香窈窕的身影在廚房里忙著。
這樣匆忙,她還是煮了白酒蛤蜊意大利面,濃郁的女乃香味,讓世平整天疲憊的精神為之一振。
每個禮拜五,世平都會來這里過夜。染香不知道他怎麼跟自己的太太交代,也從來不問。
世平的婚姻生活她不關心。這是世平和他太太之間的事情,至于她和世平,則是兩個人的事情。世平付出不比酒家貴的價格豢養她,她就應該善盡一個被豢養者的義務。
「阿普沙拉斯,你愛我嗎?」每每纏綿以後,世平都會這樣問,輕撫著她的果背。
雖然對這個愚蠢的外號已經激不起一絲感動,她還是會壓抑眼中的嘲弄,「當然。」
當然不。只是她不會說出口。
「你這個月刷不到兩萬塊。」他有些疑惑,染香不是他第一個情婦,但是物質這樣低微的女人,他反而惶恐,「錢不夠用?」
她搖頭,「夠了。很夠用了。」這麼多錢對她來說,實在沒什麼用處。離婚以後,她一直有儲蓄的習慣。為了不想當那個哀哀低泣一無所有的棄婦,她努力過幾年。
就算世平把她丟到馬路上,她還是能夠心平氣和的失業個幾年都沒問題。
一開始,世平的確是心滿意足的。自從第一次面試見到她,就讓染香哀戚無告的眼神抓緊。
就是那一點觸動,他要人事部給染香備取的機會。默默的看了她幾年,隱隱約約知道她的情路很不順遂,只是沒想到,會和祥介扯上關系。
那一瞬間,他忌妒了自己親生的孩子,然後是淡淡的後悔。
後悔從她遠調上海以後漸漸苦楚而濃烈,意外的,卻讓染香接受了他。
本來,應該覺得心滿意足的。祥介和染香完了,完得那麼徹底。妻子也不過問他在外的行為,染香又這樣柔順。
漸漸的,他覺得不對勁。
祥介乖乖的回美國繼續學業,當然是好事。但是他拼命成那個樣子,照顧他的管家說祥介不再放浪行骸,常常用功到深夜,大樓的管理員也會默默把遠從美國H來的信交給他。
幾乎是每天都有的。
染香雖然從來不曾拆過這些信,任雪白的信淹沒幾個抽屜。她卻像是只有個柔軟的殼子留在世平的身邊,跟祥介的這段感情榨干了所有的內在,里面什麼也沒有剩下。
他瞥見桌子上那封雪白的信,悄悄的放進自己的衣袋里。
染香發現信不見了,也並不在乎。世平會拿去寄,她知道。至于為什麼或看不看內容,她不關心。
她在空蕩蕩的家里發了一下子呆,然後喝了杯牛女乃,出門去散步。
台中的冬天還是有著揮灑不完的陽光。她習慣沿著科博館信步行走,大約半個小時就會到租書店,開始挑書,自己動手煮咖啡,坐下來。
看完兩本武俠小說,是吃午飯的時間。回來幫忙整理還書,整理欠書補書資料,看一套漫畫,又是吃晚飯的時間。她讓老板娘趕回去做晚飯,她自己安靜的吃著便當代班。
老板娘卻到九點多才回來,而且愁眉不展。
「景氣真的很不好,」她訴苦,「想頂下租書店的人,價格壓得連成本都不夠。」
這或許不是太賺錢的租書店。不過,要粗茶淡飯養老,已經算是很好的地方了。
「談成了嗎?」她淡淡的。
「如果沒人出更高的價錢,也只好頂給他們了。」她舒開眉頭,「我先生已經先去了台北,男人一離開眼前,總是會作怪。」
染香沒有說什麼,十點多離開了租書店,慢慢散步回去。
午夜驚醒,發現月亮從忘了拉上簾子的窗戶照進來,滿室通亮。望著無雲的天空,極深藍的天鵝絨色。若是叫她再啟程,她什麼地方也不想去。
睡吧。明天還可以去租書店。
一起吃著中飯的時候,她淡淡的問,「你把店賣給我好嗎?」
老板娘驚訝的看著她,「這…這家店並不賺錢。我連工讀生都請不起。」
「我天天在這里坐著,店不賣給我賣給誰?」染香眷戀著滿屋紙香,「你開價吧。」
就這樣,她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店。
老板娘不肯多收,堅持要用別人的價格,「我不瞞著你,這店真的不賺錢,房租也不便宜。」
「我天天在這里代班,我會不知道?」她還是淡淡的,「既然我沒有工作,這里很好。」
有人用結婚替自己挖愛情的墳墓,有人生孩子挖青春的墳墓。那麼,讓一屋子故紙埋葬自己下半生,也是種不錯的選擇。
頂下這家店,讓她的積蓄去了大半,剩下的要當周轉金,但是她的心情卻比買名牌衣服還開心太多了。
甭獨未必寂寞第六話
之二
世平第一次找不到染香,突然覺得非常驚慌。
「你在哪里?」雖然知道祥介還在千里之外的雪城,他突然想起,染香這樣視愛情如生命的女人,要誘惑任何人都是容易的。
那種不要命的、凶猛的愛,不也這樣深深牽引他嗎?
「今天不是禮拜五。」她的聲音有一絲詫異。
「不是禮拜五就不能來嗎?」世平稍稍的揚高聲線。
兩個人都靜默了。過了一會兒,染香開口,溫馴的,「我在附近的租書店。我告訴你地址…」
走進租書店,染香正在登記顧客資料,看見他,歉意的欠欠身。
「你不需要在這里打工。」他覺得歉疚,「如果你想要…」
「我不是打工。」染香還是溫柔的,「這是我的店。」
注視著她,「你的什麼?」
「我的店。我頂了這家租書店。」她站起來,「要咖啡嗎?」
世平坐在艷綠色的沙發,接過染香的咖啡。「如果你想開店,告訴我就好了。」他開口,卻覺得很疲倦、很驚慌。
染香…果然不需要他。
「呵…我有自己的錢。」她微微笑著,溫馴,卻沒有暖意,「打發時間用的。我每個禮拜五休息…」
他抹抹臉,「現在就休息。回家去,染香!」第一次這麼蠻橫。
原本想說些什麼,卻靜默下來。她打電話給老板娘,拜托她幫著看店。然後靜靜的跟著世平走。
世平不管要她做什麼,她都能夠忍受。在她幾乎崩潰的時候,他善良的伸出援手,不管他發什麼脾氣,做了什麼,她都能忍受。
就算是這樣的溫馴,世平卻越來越焦躁,最後連家都不回了,一下班寧可開兩個鐘頭的車到台中過夜。
這些染香都能忍耐,但是世平的妻子卻無法忍耐了。
本來只覺得這是個奇怪的客人。沒有誰會穿著香奈兒的套裝來租書店,這位高貴明麗的女客人,卻緊張的站在櫃台,欲言又止。
「想找什麼書嗎?」染香和氣的問她,從她戒備的眼神,染香明白了。
「鐘太太?」
兩個人對望了很久。「沈小姐?」
「坐。咖啡好嗎?」染香還是溫柔的。
接過了咖啡,兩個人默默的對坐,什麼也沒說。客人來借書還書,染香過去忙了一下子,又回來坐著。
星期四的下午,沒有什麼客人。兩個人這樣對坐著。華貴的香奈兒對著樸實的小唐裝;嚴整的胭脂水粉對著蒼白的淡掃娥眉;捧著相同的咖啡杯,一樣靜靜的等著太陽西斜。
「或許,我該慶幸,幸好是你。」她站起來,容顏抹著淡淡的哀傷。
這種哀傷染香很熟悉。她曾經這樣哀傷許多年,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