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為什麼憂愁?」女乃女乃開口了,靜正在幫她梳頭發,「幾年前我看到你,你雖然不快樂,起碼沒有愁容。」
「女乃女乃,那已經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靜幫她挽起發髻。
「有那麼久了嗎?」女乃女乃有些悵然,「……靜子,你為什麼不到我身邊?你真的討厭女乃女乃?」或許真的老了,女乃女乃露出脆弱的疲態。
「……」靜拉著女乃女乃的手,「女乃女乃,從小我就喜歡你。只有你會喝斥父親,不讓父親傷害我。母親過世以後,好幾次我想整理行李逃到你這里……」想起曾經被父親打斷手腕的苦痛過去,她黯然。
「那幾年……女乃女乃這邊出了點事情,沒辦法顧到你。」這樣剛強的女乃女乃也掉眼淚,「你因為這樣恨女乃女乃嗎?」
靜搖頭,「怎麼可能?後來我長大了,父親空難的撫恤也夠我自立。長大以後,我了解了很多事情……女乃女乃,你還有親生的子女要照顧,我不該分去你的心神。」
輕撫她的頭發,「我向來把你看成我親生的孫女。」
「比親生的孫女還親昵,我知道。」她握住女乃女乃滿是皺紋仍然細女敕的手,「我都知道。」
「那些不肖子分家以後,你才敢來?」女乃女乃疲憊的躺下來,「靜子,這宅院是分給你的。等我死了以後……」
「女乃女乃,不要說這個。」
「不說就不會發生?」她輕輕一笑,「算了。說這些做什麼?陪女乃女乃一段時光吧。有沒有對象?」
「我都快不惑了。」靜低頭收拾梳子手鏡,「我不想嫁。讓我陪女乃女乃吧。」
女乃女乃沉默了一會兒,只有庭院的潺潺水流回響著。「也對。我嫁了你爺爺,生了這群子女,到頭來,只有個養孫女願意來我身邊。這幾十年光陰想起來,大半浪費掉了。」她閉上眼楮,「我若不是女兒身……父親怎麼會把家業傳給不成材的弟弟?到頭來還是我這女兒收拾殘局……」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呼吸慢慢勻稱,竟是睡著了。
替她松開剛盤好的發譬,蓋好被子,靜看著女乃女乃。小心的拉上紙門,這深邃的大屋只有幾個女佣、廚師、園丁和管家而已。
還有寂寞的女乃女乃。
她信步走進庭院,鋪著小石頭的庭園,用竹爪把精心的繪出幾何圖形。
以前看不懂,或許年紀大了吧,她望著模擬著水波的石紋和假山,像是看到具體而致日本群島的一部分。
風梳竹葉,宛如海上長年吹拂的南風。
池塘里的錦鯉看到人影,浮出來索食。河面上有著低垂的櫻花,花瓣飄零。錦鯉輕啜著,櫻花殘瓣也跟著回旋,在平靜的池塘上面引起一陣陣的細微漣漪。
她捧起地上的花瓣,輕輕的撒在水面上。落英繽紛。
听到樹枝輕清脆裂的聲音,靜回頭,從容安詳的表情,望著擅闖的不速之客。
一直以為,虎背熊腰只是一句成語,沒想到形容的不是一個漢子的身形,而是精神。
那男人穿著規矩的黑西裝,剪裁服貼在強健的身材上,有著誘人的曲線。衣冠楚楚,相貌俊美中帶著昂然的自信,儼然如工商巨子。但是全身緊繃著緊張感,她幾乎以為那是殺氣。
她沒有驚異,能夠安靜的進到這宅子,理應是客人吧?她行了禮,「請問您哪位?」
欣賞著她的從容,「你是鹿島靜子吧?我听鹿島夫人惦念過你。」他不客氣的眼光令人想回避,「我是山本雄之,听說鹿島夫人不舒服,過來探望她。」
靜沒有回避目光,仍是一派平和,「我的確就是靜子。女乃女乃剛睡下,我不好攪擾她。您要改天再來呢?還是進來奉茶?」
他沒有回答,仍然用帶煞氣的眼神望著她好一會兒,被她的不畏不避逗笑了,「你不像台灣女孩。」
「我早就不是女孩了。」靜回答,「你以為台灣女人該是怎麼樣的呢?」
「聰明,卻傲慢。」他的回答也充滿了傲慢。
「不管是男是女、國家膚色,都有聰明而傲慢的人。台灣有聰明而傲慢的女人,當然也有謙沖自牧的女子。我相信日本也是。」
「……我年輕的時候去過台灣。」他開口,在沉默了一會兒以後,「我以為會看到書里描繪的靈秀中國女子。」
「你想看那樣的女孩,應該去上梅。台灣已經洋化太深了。」
「我去過了。」他又緘默下來。
「你喜歡的那種中國仕女,只存在于過去的歷史洪流。」靜拂去滿頭的櫻花,「不存在于現在的世界。」她伸手,「這邊請。」
她在茶室招待雄之,正坐的安然。
「很不習慣吧?」他笑笑,「現在很多日本女人也不會正坐了,你不用勉強。」
「六歲之前,我是讓女乃女乃教養的。」她溫柔的笑笑,「有些事情像騎腳踏車,學會了就不會忘記。」
「包括日語?」他凝視著靜,尋常女子要不害怕,要不就滿面紅量的低下頭,靜卻這樣泰然。「你甚至有些京都腔調。」
「當然,我也自修。沒敢忘記女乃女乃教過我的語言。」
望著這樣自持的女子,他不禁有些佩服。他听鹿島夫人說,靜子還比他大五歲,親眼見到的時候,實在怎樣都不敢相信。
她這樣溫柔嫻靜如少女。瘦弱的身材像是一株楊柳,悄悄立在繽紛的櫻花旁,花事再鬧,她仍然站出—春的寂寞。
若不是抬起眼來,那狹長狐眼里清澈的洞悉,泄漏了她曾經歷的憂歡與風浪,他不相信是鹿島夫人快不惑的孫女。
穿上和服的她,會不會比日本女子更適合站在櫻花下?她配穿楊柳綠。
沒等女乃女乃醒來,雄之就告辭回去,匆匆地。
靜只漠然的送客。不知道她在異國,已經點燃了這男子的熱情。
收到整套友禪的華貴和服,她才驚覺這男子的用心。
「嘩——好美的楊柳綠友禪。」幾個女佣擠在一起驚嘆。她看了看整套的和服,皺了皺眉,「這麼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
女乃女乃倒是氣定神閑,「收著吧。雄之難得送禮給女人,他都送了,你不收,他會覺得很沒面子。穿起來給我看。」女乃女乃吩咐女佣幫她穿戴梳妝,雖然無奈,靜還是順從的換上。
女乃女乃看著打扮好的她,不禁一怔。
「誰相信你不是我親生的孫女?」女乃女乃翻出舊時相簿,「我也曾有過相類似的友禪。」
令人不敢相信,她和年輕時的女乃女乃意外的相似。望著鏡里的自己,她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自已是美的。
真想穿給深雪看。
這想法像是一根針,飛快的刺進心口,痛得會痙攣。遺忘竟是如此困難。
遺忘如此困難。
你田頭看著那消瘦的背影,抱著這樣復雜的情感。
匆匆地,十一年的光陰就這樣過去,看到相似的背影,還是在你心里激起無盡的漣漪。
怎麼會是她呢?你啞然失笑。
這里是成田機場,她最不可能來的地方。這幾年,你的部下不斷回報她的行蹤。喜愛流浪的她,走遍了五大洲,就是不願意到日本。
你很清楚為什麼。
她是這樣的自持,這樣的驕傲,這樣的不願意變成你的負擔。為了早點與她相逢,你幾乎將命豁出去,清除擋在你面前的妖魔鬼怪。
只有成為萬鬼之王,你才能夠將她安置在你身邊,這是身在魑魅之中,支撐你的惟一目標。
「木村直雄先生?」穿著黑衣的霸氣男人朝著他鞠躬,「山本先生等您很久了。」
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墨鏡底的俊秀下沒有什麼表情。
在你心里,你永遠不是「木村直雄」。你是「深雪」,楊靜的「里見深雪」。為了回到靜的身邊,你可以付出一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