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我。為什麼沒人發現?是我太會說謊,還是別人不曾注意?還是說,昨我事實上非今我?
昨我何人,今我是誰?
怔怔的站在樓下,望著台北少有的璀璨星空,微冷的風混著桂香的暖意,她卻在確認自己的思緒里低回著。
「羅美薇?」一個疲憊骯髒的男人靠近她,「你是羅美薇?」
周遭的街道還熱鬧,綠香倒是不怎麼害怕,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有人突然跟她打招呼。
「是。」她回答。
那個男人狡猾的笑笑,「我們都知道,你不是羅美薇。你用的,是我妹妹的身份證。」
她有些驚愕的眨著眼楮。
「听說‘羅美薇’是‘余綠香’的經紀人?你一定賺得飽飽的吧?只要給我一點錢,這個秘密永遠沒有人會知道。」
望著他疲憊污穢的臉,身上還有點酒氣。手不停的顫抖,這是酒精中毒患者的征兆。
「一點錢就好。你有多少?身上有多少?」他逼過來,「我不會害你的,我也不貪心……只要給我錢,我就不再煩你……」
「羅先生,你多久沒洗澡了?」綠香抓住他的手臂。
咦?「這,這不關你的事。」
「你也很久沒吃飯了吧?來吧,我家在樓上,我請你吃飯。」綠香拉著他。
「喂!你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那個人嚇得要命,「我在跟你勒索唉。」
「我知道呀。」綠香笑笑,「來吧,我還有幾罐冰得涼透的啤酒,冷凍庫還有一點VODKA。」
一听到酒,他的瞳孔就放大,身不由己的讓綠香拉了回去。
「我沒有什麼男人的衣服,」她打量一下,「不過當睡衣的T恤和短褲應該能穿……羅先生,你真的太瘦了……來,這里是浴室……」不由分說把羅先生塞進浴室里。
她打開冰箱,發現只有幾個蛋和蔥,只好炒個飯,弄個紫菜湯喝喝。
洗過澡的羅先生,頭發披掛在額前,神情茫茫然,看起來年輕又脆弱。他的手還是抑制不住的發抖。
「酒呢?」他連拿筷子都抖。
「吃完飯就喝。空月復喝酒對身體不好。」她把那堆髒兮兮的衣服一起扔進洗衣機。連吃了兩盤炒飯半鍋湯,他才不好意思的停手。
「酒呢?」吃飽飯反而聲音變小了,或許是因為羞赧。
「喝啤酒好了。酒精濃度比較低。喝酒盡興最重要了。」她拿出兩罐啤酒,「一人一罐,慢些喝,慢些喝。吃得飽飽的這樣灌,很容易傷胃。」
喝了兩大口酒,手也不抖了。他茫茫的看著啤酒,穿著舒適干淨的衣服,胃暖暖的裝滿食物,鼻子突然一酸。
任他去哭,綠香只小口小口的喝自己的啤酒。
「美薇……美薇已經很久不跟我說話了。我听到她死在美國,我也沒有哭。爸媽都喜歡美薇,她又漂亮又會念書,嘴巴又甜,我算什麼?我只會畫畫!還畫得很爛!」他哭得一臉鼻涕,綠香嘆口氣,把整盒面紙遞給他。
「也不用瞞你。我是余綠香。」瞞誰都行,怎麼瞞身份證主人的哥哥?「我六十二年次的,你呢?」
「六十三。我叫羅自強。」
「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綠香輕輕拍拍他的手,「令尊令堂對你有很深的期望呀。很抱歉不能喊你一聲哥哥,你還比我小一些呢。」
羅自強沮喪著,「為什麼讓我上來?讓我洗澡,給我吃,給我喝。我要勒索你呢,你沒發現嗎?」
「我知道呀。但是,我頂著羅美薇的名字,怎麼可以不管她的哥哥呢?」
他嗚嗚的哭起來,綠香沒講話,听他哭了大半夜。
「哭累了吧?我的床讓你睡。」看他一沾枕就睡死過去,她握著那罐還沒喝完的啤酒,望著月亮發呆。
「找份工作吧。」天亮她煎了兩個蛋,又烤了面包,把牛女乃推過去,「一大早還是別喝酒。」
自強愣愣的,「真正的美薇,從來不對我好。」心里的辛酸漸漸的浮出來。放浪、自暴自棄、酗酒。這些惡行讓他身邊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將身邊最後的一點遺產揮霍完,連酒肉朋友都消失不見。
走投無路,他想到貳周刊的「羅美薇」。跑去勒索林思聰,沒想到他推得干干淨淨,「身份證又不是我買的,我不清楚。誰用了那張身份證,你去找誰,就是別找我。」他給了自強「羅美薇」的地址。
沒想到冒牌的羅美薇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讓他吃飽喝足,還讓他安眠了一夜。
「我想,她一定很想對你好。」她轉頭想了想,「總是有砍不斷的血緣關系。之前感情再糟糕,如果你沒東西吃,沒地方住,她一定會收留你的。我只是盡量照著她的意思去做而已。」
她把衣服從烘干機里拖出來,「你的衣服都干了。我實在不太會做家事,衣服洗得不干淨,忍著穿吧。」
罷烘好的衣服暖洋洋的,長久以來失志喪氣的感覺,居然一掃而空。
「你說得對。畢竟是砍不斷的血緣。」他低低的說,「我不會再來打攪你了。」
「不要這麼講啦,自強……叫你自強可以吧?有困難再來找我吧。」她打開皮包,將所有的錢掏出來,「我只有兩千塊。你先拿著用吧。」
他的喉結上下著,哽咽著說,「謝謝。」
看著他離去,綠香也開始打點自己,準備上班。包括思聰在內,每個人都以為她既有薪水又有版稅,應該存了大把的錢。
事實上,除了母親的生活以外,她正在努力清償「余綠香」的債務。法律上余綠香死了,可以不認帳了,實際上,她只要還會呼吸,就不會把這些債務拋在腦後。
再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她就能夠把債務清償完。
這是她的生活目標。「美薇,那本‘病毒’不用忙著改了,」思聰又買了一台新的電腦,卻不是給她用的,「那本就當作綠香的最後遺稿,等十二月的時候再出版吧。對了,我已經請清風過來當總編輯了,你以後就不用那麼忙,把你手上的事情交給他。」
千頭萬緒的,怎麼交?「我該交什麼給他?美編?排版?」綠香有點模不著頭緒,寫文案活似一坨屎的人也能當總編輯,這說不定是出版界的生態之一。
「你手上的作者。他管另外一組美編和排版,你現在管的這一組,還是你處理就好。尤其是欣怡,記得交給他,知不知道?還有綠意,他的‘小狐狸心事’賣得不錯,也交給他。」
賣得不錯的作者都給他,那我該管哪些?不過,她並沒有說什麼,就把東西交出去。
但是作者還是打電話給她。
「美薇姐,」欣怡困惑的,自從替顏培文寫過自傳以後,她漸漸在人物傳記里頭寫出名堂,「真的要寫羅福助嗎?楊先生要我寫這個人呢!但是我不太喜歡,還得把他寫成好人?!打女人的人,我不會寫。」
綠香搔搔頭,這的確是很大的挑戰。
綠意也惶恐的打電話過來,「美薇姐,怎麼突然換總編?他要我模仿雙星奇緣寫偶像劇小說,還跟我說要邊寫邊給他看和修稿,半年後才出版給版稅呢!這樣不是抄襲嗎?不用先打合約?如果和原先的合約一樣,里頭注明如果涉及抄襲我得自己負責……那那那……我該寫嗎?」
綠香倒是嚇了一跳,「你誤會了吧?他真的這樣說嗎?」
一連接了好幾個作者的電話,都是關于涉嫌抄襲的的書系。她心里狂跳,頭也發暈。這些作者她努力照顧了將近一年,難道要毀在這種蠢點子里頭?日夜匪懈的出版社,就要毀在這種抄襲的不名譽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