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想象不太一樣。」
「不太一樣?」
他垂下目光,似乎在思考什麼,然後抬起頭,直視她。「不太一樣。」
她想要嘆氣。有時候,要從這個人嘴里多听到幾句話還真是困難。
「早上去跟導師約談。」她換一個話題︰「老師又問了同樣的問題。」
「選課?」
她僵硬地點頭。那是個老問題了︰她為什麼不多去選修一點語言學或是民族系的課?
進大學第三年,幾乎比較熟的幾個老師都跟她提過類似的建議--根據她身上的血統,決定她未來的道路。
「我知道老師是好心。」她抿起了嘴角,忍不住要抱怨︰「但我是高山族,難道就代表我一定要對南島文化感興趣?」
他頓一下,看著她。「妳沒有興趣?」
她沉默半晌,謹慎地切下一小塊慕司蛋糕放進嘴里。「……有沒有興趣,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好象被我身上的血統限制住了,一定要走什麼樣子的路,才是『正確』的……」
他微微攬起眉頭,沒有置評。
「……我不知道。老師說的話是有道理,對于自己的文化,我當然比任何人都有資格去深入了解,可是……我又總是忍不住要想︰一個人的生涯規劃,如果只是因為我生來是這樣的人,就『必須』這樣決定--」她皺緊了眉,又嘆口氣,伸手扶一下無框眼鏡,暫時不想再去思考這個煩人的問題。「社團還好嗎?」
升上三年級以後,她和大多數的三年級一樣,依循佔卜社的傳統,淡出了社團活動,除了偶爾的塔羅牌社課,很少出現在社上,也所以,對于社團的現況她其實知道的不多。
「……還好。」
「我听說今年的社慶打算在年底辦?」
「嗯。」他頓一下,又說︰「學妹說,這次社慶想請--」向來不動如山的嘴角驀地閃了一下。「『佔卜社的魔女』回來。」
「王書偉!」她瞪著他。這個不知道是誰發明的稱號從半年前開始流傳,她一直覺得很尷尬,感覺自己像是童話里的巫婆。
「抱歉。」
看著用平板聲音道著歉的男孩,她搖搖頭,自己反而忍不住笑了起來。
缺乏表情的眼楮直勾勾地凝視著她,不知道是不是午後陽光的惡作劇,忽而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微妙光芒。
她扶扶眼鏡,拉回話題。「所以,你是來當說客的?」
「說客?」他不明白。
「不是嗎?我以為學妹要你來說服我回去。」
他搖一下頭。
「不是?」
「妳覺得困擾。」他這樣說。
她沉默下來,看著那雙熟悉的眼楮,微微勾起嘴角。
這個人是這樣的。缺乏變化的臉部表情,看起來像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但只要是他注意到的事情,就一定會放在心上。
「謝謝你,書偉。」她低聲說。
他點頭,不認為那有什麼了不起。「反正我也會算塔羅。」
一滴冷汗流下來。「……那個,書偉,我想……學妹的意思不是這個。」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我在開玩笑。」
……開玩笑。
她瞪著那個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反應。
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沉默,他換了話題︰「上次借的書……」
一貫白開水似的聲音、簡潔的用字,男孩開始說起其它的事情。
她覺得這樣很好。兩個人在一起,只是單純的朋友,也可以分享很多東西--更多的東西。沒有戀愛的患得患失,不需要擔心對彼此的觀感,她和王書偉之間,或許更適合這樣的模式。
偶爾出來踫面、交換一下近況,一起吃頓飯、喝個下午茶,當一個可以長遠的朋友,比起隨時可能因為細故爭執而分手的情侶,現在的她認為,前者的關系其實更為珍貴。
所以,她很滿足。
時間一下子過去,從學校的方向傳來鐘聲。
王書偉靜下來。「五點。」
「這麼晚了?」她舉起手表,有點驚訝。「啊……」
「該走了。」
點頭表示同意,她伸出手,要拿取卷在細玻璃杯中的帳單。
同一個時間,他也采取了同樣的動作。
兩根手指,只是輕輕擦了過去,還來不及感覺就已經結束的溫熱。
她抬起頭,望進那雙熟悉的沉默眼楮,然後飛快轉開。
那只是一個心跳,很久很久以前殘留下來的心跳。沒有意義。
他們只是朋友。
打開皮夾,兩張陳舊的百元紙鈔映入眼簾。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場景。
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不成文行規︰佔卜者不可以無償替任何人卜卦,否則會替自己帶來無法預期的災禍。
听起來像是江湖術士為了餬口瞎掰出來的理由,大家卻寧可信其有地遵行不悖,即使是朋友間義務性的咨詢,也會象征性收取一兩個銅板當作報酬。
他以為她知道。畢竟進入這個以研究佔卜為目的的社團,一定多少有人跟她提過這些奇奇怪怪的行規。
但是,顯然沒有。
听到他說佔卜費,那個綁著長馬尾的女孩緊抿著唇,心不甘情不願地從皮包里掏出僅有的兩百元遞給他。
他突然覺得很有趣,當下決定不要多加解釋,直接將那兩百元收下來。
不是想佔她的便宜,只是覺得那樣的劉余音很……可愛--戴著無框眼鏡,看起來總是一板一眼,非常難以接近的冰山美人,在那一個瞬間,卻露出一種近乎孩子氣的表情,是很教人印象深刻。
因為這兩百元,他將自己的塔羅牌送給她,作為交換--那是高二時,他偶然在意大利某個小跳蚤市場里買到的精品。
將跟了自己許久的算命紙牌送人,老實說,他不覺得可惜。
一方面或許是贈送的對象--他知道個性嚴肅的劉余音一定會好好珍惜使用,特別當那個東西是別人送給她的時候;另一方面,則是他真的覺得無所謂。
對于很多事情,他都覺得無所謂--包括佔卜。
他們說,他對佔卜很感興趣,但那並不是真的,關于「興趣」那個部分。
讀經、算卦、加入佔卜社、學習各種人類用來閱讀命運的儀式。偶爾,在路上遇到擺攤的相士,如果不趕時間,他會坐下來,看著、听著,觀摩其它人的作法。
但是,那並不是因為「興趣」。
他只是開始了,所以順其自然繼續下去,等到哪一天,有人告訴他必須結束的時候,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麼遺憾。
余音也曾經問過他一個類似的問題,關于「開始的原因」。
他並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他不能。
他不記得有一個明確的原因,甚或是有所謂的「開始」。
在政治世家中出生長大,命理和他的關系,比較接近是一種耳濡目染。從有記憶以來,這些東西就已經一直存在那里,在他的生命里扮演著吃重的角色。印象所及,家里面沒有任何一項重大決定,是可以跟「算命」撇清關系的。
唯一的差別在于︰其它人選擇被動地接受「大師們」的說法,而他選擇去探究--至于要探究什麼?為什麼要探究?他也不是很確定。
反正,他也沒有別的事可以做。
總而言之,事情就是這樣。
……話又說回來,他為什麼一直把這兩張百元紙鈔收在皮夾里?錢應該是要拿來用的,不是嗎?
沒有表情的眼楮凝視著皮夾里的陳舊紙鈔,看起來有點呆滯。
好半晌,他決定放棄。這應該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