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頭,將臉埋在兄長的衣袖上,輕輕笑了。
第十章
十二月底,冷雨撲面,冰風刺骨,台北的天空還是一貫的陰暗而不友善,驅趕在外頭徘徊的路人回到溫暖的家中。
從補習班下課回到住所,已經是半夜十點多。走下公車,踏進熟悉的巷道中,抬起頭,看見二樓的窗口透出明亮的燈光。
已經有人到家了。
心頭流過一股和外面的天氣截然不同的暖意,她微微笑,加快腳步,爬上階梯,打開門,只看見空無一人的客廳,沙發前的茶幾上,資料卷宗堆疊,角落立著一棵七彩繽紛的聖誕樹。
她眨眨眼楮。
「看什麼?」熟悉的男中音在另一個方向響起,範姜光垣拿著剛泡好的熱伯爵茶,從廚房里走出來。
她轉回頭,笑。「學長,大哥呢?」
「當然還在加班,這也要問?」
她點一下頭。「學長去買了新的燈串?」
「我實在受不了你那串單調的燈泡了,」他搖頭。「只有一種顏色不打緊,根本也沒剩不幾顆會亮,早就該換新了。沒有人可以把聖誕樹搞得這麼寒酸的,安恬日,你確定你真的知道聖誕樹長得什麼樣子嗎?」
「嗯,學長弄得好漂亮。」
他嘲笑地看她一眼。「隨便誰去弄幾串燈泡回來,都可以纏得比你之前弄的樣子漂亮。被你這樣稱贊,一點成就感也沒有。」
她朝他扮個鬼臉,彎腰拿起包包,走回房間去。
學長就是學長。
從那一天到現在,已經又過了兩個月,她和學長之間,一直處於一種很微妙的狀況,學長沒再說過之前那個話題,她也沒有主動提及。兩個人的相處,似乎和平常一樣,卻總是在一個不經意的轉眼,她會發現一些不同。
例如說︰偶爾會出現在客廳花瓶里的花。學長從來沒有承認過那是他買回來的,但是林媽媽的院子里,明明連一株長睫玫瑰都沒有。
例如說︰他會突然出現在補習班的門口,說是順道經過,干脆接她一起回去。從學長位於仁愛路上的辦公室回家,和她在台北車站附近的補習班之間,似乎不可能有所謂的順道……她當然不止一次指明過,不過學長的方向感似乎有一些很嚴重的問題。
例如說︰那棵聖誕樹。
例如說︰他偶爾凝視她的眼神。
至於自己,似乎也有一些不同了。
學長看著她的方式,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至少,同在一個屋檐下,其實有點保護過度的大哥卻從來沒有抗議過--但是她總是覺得別扭。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她從來不會察覺這些的。
拿出手機,她按了熟悉的號碼。下午撥過電話給爸爸,但是人在上海的爸爸正要開會,沒時間陪她多說話。
還是一樣,語音信箱。
嘆口氣,掛掉電話,她卻發現自己不再有那股輕微的失落感。不是不在乎,而是她似乎比以前更能「接受」爸媽這樣的態度。
這一點,也是不太一樣的地方。
換好衣服,從包包里拿出剛剛買回來的塑膠懈寄生,將椅子搬出房間。四處看了一下,終於選定客廳和廚房交界處的那根屋梁。
踮起腳尖,努力了很久,才將掛勾黏貼到屋梁上去,掛上綠色的裝飾品。爬下來,歪一下頭,覺得掛得有點歪。
她盡力了。嘆口氣,拿起椅子搬回房間,然後拿出書本,瘧進客廳。學長還是喝著剛剛泡好的伯爵茶,一邊翻閱成疊的資料,似乎在準備明天的工作。
「忙完了?」他頭也下抬,簡單地說︰「林媽媽在廚房留了玉米濃湯,肚子餓的話,自己去弄碗來喝。」
她點點頭,坐到了他身邊的沙發上,腳窩上沙發,翻開書,卻沒有打算用功的意思,只是專心地欣賞著他完美的側臉。
範姜學長,果然是長得很好看的一個男人。
一起住了兩年多,她依舊常常會感到驚艷!挺直的鼻梁,慓悍的劍眉,落下的劉海微微蓋住黑白分明的眼,睫毛不長卻很濃密,整張臉看起來端正溫和,仔細一看,其實隱隱透著銳氣,非常英俊。不過最吸引人的,還是那個專注的神情,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吸進去似的平靜深沉。
她听見心在跳動。
「看什麼?」他繼續翻了一頁,懶懶地問。
她眨眨眼楮,老實說︰「我覺得學長長得很帥。」
「謝謝。」他皺眉望她一眼,又低下頭,乾澀地說︰「想不到你的視力這麼正常。我真是感動。」
她嘆氣。「不過學長說話太惡毒,一般人在發現學長長得很好看之前,就會先生氣跑掉了。」
他只是笑,繼續進行他的工作。
移開目光,她看向客廳角落的聖誕樹。
七彩的燈光在翠綠的枝啞上閃爍流轉,和樹頂澄澈的水晶星星,形成強烈的對比。盡避新買回來的燈串非常絢爛,她發現自己的目光,還是被那顆透明的星星吸引,看似樸實無華的光芒,卻會在不經意間,綻放出比底下的燈串更加奪目的虹彩,迷惑人的視線。
那是學長特地為她買回來的寶物。過了兩年的現在,她已經明白,這麼美麗的東西,不可能是隨手拾來的便宜貨。
人的心情,像是明亮的光,包含著比想像中更復雜的成分組合,那是看不見,但確實存在的奇跡,不留心的人,很容易就會錯過。
「……學長。」
「嗯?」
「我喜歡你。」
翻著紙頁的手頓下。安靜幾秒鐘,他放下正在看的資料。「安恬日,你是覺得我的工作反正做不完,干脆趁機會來鬧我是不是?」
她微笑。「才不是呢。」
「哦?」他伸展肢體,往後躺向沙發。「那為什麼早不說晚不說,挑這個時間說?」
「那,學長覺得我應該什麼時候說好呢?」
他笑,知道自己被她問倒了。這句話,沒有所謂適合的時間。
「好吧,你喜歡我,我非常感激。這是不是代表我跟你那個阿貓同學不一樣,可以長期性地擔任你的男朋友職務?」
「學長,我同學叫阿浩。」她無奈地糾正這個他不知道故意說錯多少次的名字。「不是阿貓。」
「好,阿浩。」他寬宏大量地決定不要跟手下敗將計較。
她嘆氣。而他只是笑笑,又拿起剛剛的文件,繼續閱讀的工作。
「我記得大哥跟我說,學長決定要放松一點,不要像以前那麼辛苦工作。」
「嗯。」
「可是我看學長還是每天把很多工作帶回家,跟以前也沒有太大差別。」
「我還不想被開除,恬日,人還是要吃飯的。」他不抬頭,挖苦地說︰「不把工作做完,我等著收資遣費、接著領失業津貼,雖然政府很慷他人之慨,我卻不想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後世子孫的痛苦上。」
「那學長說的……」
「我已經沒有像以前那樣拼命了,但是不賣命不代表不認真,這是有一點差別的。我只是換了一種工作步調和態度,不把工作當成生活中唯一的存在,不過基本上,工作還是很重要的,我還是要吃飯。」他抬高眉。「恬日,我想你應該沒有那麼笨吧?以為不工作,會有薪水從天上掉下來?」
「喔。」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平穩的空氣,在彼此之間無聲流動,客廳里只偶爾傳來翻閱紙張的聲音。連平穩的呼吸聲,都充滿溫柔。
她已經很習慣這種平靜的相處模式。在學長的身邊,不需要藉勸語言,她就能覺得安心……話說回來,學長不開口的時候,也確實是比較能讓人安心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