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同樣在時間內完成工作進度,得以準時下班的有誠切下一塊鮮女敕牛排,慢條斯理地送進口中,似乎無視好友不耐的眼神。
「喂,盧有誠,你啞啦?」黃敦安不顧嘴里塞得滿滿,口齒不清地說。
用餐巾擦拭嘴角之後,他才面無表情地開口︰「我還得想想。」
「還想?你還想得不夠久啊?」他喘口氣,用力咽下塞滿口中的食物,「怎麼?你怕對不起郭老?」
冰老是事務所的負責人之一,非常看重有誠的能力;公司里流言沸沸揚揚,說膝下無子的郭老早就把盧大帥哥當成接班人,過兩年等經驗備齊,就要破例讓年紀不到三十的他入股當合伙人。
搖搖頭。「郭老不會阻止年輕人出去闖。」
「那你還猶豫什麼?你不會真想一輩子幫人核帳算錢吧?」他夸張地發抖,「看到那些連一點財務管理都不懂的家伙都可以當老板,我真的是不爽到家。干干淨淨的錢就擺在那里,卻不知道要去賺,還要硬用一堆有的沒的非法手段去污!要是有我們,那些公司一年不知道可以多賺多少錢、少繞多少冤枉路咧!」
「說得容易。」他淡淡地說,帶著一絲縱容的笑意。
「本來就不難嘛!」黃敦安搔搔幾乎禿光的頭頂,「你看看,那種成本分配、那種風險評估,媽的,叫只豬來都做得比他們好!」
「豬是不懂會計的。」他提醒口沫橫飛的好友。
「啊呀,隨便啦!」吃得滿臉油光的男人拿起桌上的杯子,狠狠吞下一大口水,「現在人家安企要請我們去主持他們的營業部,喂,先生,是「營業部」,不是「會計部」喔!可不是做做報表、提提建議和評估的工作而已,是可以自己作決定、自己賺錢的職位咧!你到底還在猶豫什麼?」
「我還是要先看過安企的資料再說。」
「喔,拜托!盧大少爺,你放心啦,安企最近幾年所有的報表我早就看過了,除了會計差了點、膽子小了點,公司的盈利和成長都還算可以,整體來說很有發展的空間。何況……」他壓低了聲音︰「據說他們明年還有個大計畫,這個時候正是加入的好時機。」
「大計畫啊?」他沉吟,「所以才急著挖角嗎?」
黃敦安似乎沒有听見他的低語。「而且……操他媽的,老子這樣每天加班加班加班,忙得半死,都要三十了,連想好好交個女朋友都沒辦法操!不會到頭來要我娶個越南新娘吧?這麼慘!還老是搞得里外不是人。又說要保持專業公正,又要避免損傷客戶利益,狗屎!不如自己下海當奸商。」
听到這里,有誠的眼神也暗了下來。
審計業務的矛盾在于︰事務所承接委托公司的案件,但審核的結果卻不一定是針對原委托公司的需求;相反地,他們必須仔細核對該公司的財務報表,確認無誤之後,呈交證管會或是其它政府單位列檔,也供投資人參考之用。
也就是說,會計師事務所的利益雖然來自委托的公司,必須負責的對象卻不只是委托方,還包括政府機關和民間投資人。而當兩者的利害發生沖突時,審計人員卻必須以「公正」的「超然」專業立場,提出有傷委托方利益的評估意見,根本吃力不討好。
而這些都得要到實際的職場上,才能體會其中的現實嚴酷。
學校教的、書本上的知識是一回事。當專業與實際利益發生沖突時,下決定卻往往不像書上所描述的那麼容易。
尤其當其中牽扯的金額通常是以千百萬作為單位計算的時候。
效率與精確的嚴格標準不在話下,再加上龐大金錢所帶來的利益沖突,層層疊疊,構成會計審核所必須面臨的龐大壓力。
或許敦安說的沒錯,就算不考慮所謂的雞首牛後,單就工作本身的性質而言,到私人公司去任事或許也比較輕松吧?
那,他到底在猶豫什麼呢?
第四章
遲疑的結果,就是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會陷入像這樣的一團混亂。
和敦安吃完晚飯後,他搭捷運回到位于台北市南區的家。才打開燈,就看見地板上幾張碎裂的帳單。連昨天剛買回來、還沒拆封的財經雜志封面都被扯得稀爛,拖到角落里。
而犯人,正心虛地躲在角落。
他冷冷地瞪著一片混亂的起居室,懷疑自己為什麼會因為一時的好玩,而沒有把這只蠢貓送回店里?
包令人惱怒的是,他並不是沒有過反悔的機會。
幾天前,三度造訪那間寵物店,也就是遇上小老板家庭紛爭的晚上,她為了向他贖回這只蠢貓,一樣是軟硬兼施,用盡了一切方法。他差一點要以為這只蠢貓其實是某個小柄國王失落的寵物,那個小老板才出盡了一切法寶想要回它。
但他沒有答應,甚至可能無論她出再高的價錢,他都不會把這只蠢貓賣還給那個小老板。
這,就叫劣根性吧?當人家叫你往東,你就是拼了命也要往西,就算你本來的目的地是在東方。
所以說,自作孽不可活。
眼前的他,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
不過,也有句話說︰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放下公事包,解下領帶,一邊盤算著該怎麼整治那只蠢貓。
明白自己闖了禍的小貓傻呼呼地縮在角落,以為只要不在主人視線範圍,就可以逃過制裁。
雖然帳單都是自動轉帳,並不會有什麼問題,但,該死的,這不是方不方便的問題,而是個不喜歡生活出現月兌序的事情。
但自從這只蠢貓來了之後,秩序對他而言,似乎已經是非常遙遠的事。
看看時鐘,還不到九點。
殘局收拾完畢,披上外套,帶著決心的表情,一把抓起縮成一團的貓,塞進籃子里,大步跨出門。
※※※
當腳步終于停下來時,來到的,卻是獸醫院的門口。
「蠢貓,」他冷冷地瞪著在籠中不停咪咪嗚嗚的小金吉拉,「以為這麼容易就放過你啊?沒那麼簡單就放你回小老板那邊去過太平日子,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獸醫院,蠢貓打針的地方。」
大阿哥恐慌地叫了一聲。
「我跟你是耗上了。不管你弄壞多少東西,反正無論如何,你是回不去小老板那里了。」
當然,真正的原因並不是這個,他還沒有幼稚到跟一只小貓嘔氣,但就是不願意對自己承認這一點。
簡單地說,他只是不喜歡證實那個可愛的小老板對自己的看法而已,就算其中有一半的確是事實。
假裝當一個壞人是很有趣,他也真的對這只貓談不上什麼感情,但要真的把貓送回店里,讓那個小老板可以順理成章地露出「看吧,我就說嘛,他就是這種人」的表情……
怎麼樣就是辦不到。
別問為什麼,說實話,他也不知道。
就算再干一件蠢事吧,反正他最近的蠢事也做得不少,不差這一件了。正沉思中,完全沒注意到有人走近身邊。
「請問,」一個溫柔的女性聲音在身旁響起︰「您有什麼事嗎?」
※※※
回過神,有誠發現獸醫院的自動門早已打開,而自己擋在門口的身體,讓充作門鈴的音樂聲一直響個不停。
不動聲色,他轉向站在櫃台前、一身白衣的美女解釋︰「我帶貓來打預防針。」
顯然是獸醫的白衣美女,接過寵物籃,輕輕抱起小金吉拉。已經有點重量的小貓似乎是遇到故人,喵喵喵地直撒嬌。
……當然啦,那只公貓也可能只是單純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