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下人準備了蝦仁面、油條和南瓜團子。蘇州的面食和上海的面食,滋味其實都差不多,都是面歸面,上面澆上澆頭。但兩人吃起來,都覺得蘇州的更好。
吃過了早飯,便拎著從上海帶來的些許禮品,到沈家去。沈家自然留兩人中飯,好好款待了一番,下來回來時,又留吃點心,又要留晚飯,兩人辭了半天才罷。
從沈家出來,是下午三四點的辰光,日影有些西斜,把兩個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日頭照在人身上暖暖的,風里卻有一絲微涼。街上有鄉下人挑著擔子賣菱角和藕,少鸞問︰「你吃不吃藕?」
「除了印度人的咖喱,我沒什麼不吃的。」
「那好,晚上我來給你露一手。」說著去稱了兩斤藕,擔子里還有幾只蓮蓬。
這東西玉棠少見,便拿起來玩,少鸞一並買了,拎著往宅子里走,玉棠道︰「晚上只吃藕嗎?」
少鸞想了想,「也是,不如我們自己去買菜來燒。」當下問清了菜場方向,只是到了這個時候,攤子上多半已是收攤生意。除了買到一條魚、兩把青菜外,其余的都是菜頭菜腳了。好在下人們自然已經買好了一天的菜的,也不用發愁,兩人慢慢地轉回家去,路過賣蜜餞的攤子,少鸞的腳步停了一下,不由自主,眼望玉棠。玉棠也看著他。兩人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片刻少鸞回過神來,又往前邁了,「明天來。」他道,「今天拎著這些東西不好拿。」
「嗯。」玉棠贊成。不要買吧,至少,今天,現在,不要買吧。現在她只想看少鸞挽著袖子拎著菜的樣子,一種很清悅很清悅的喜歡。及至少鸞下廚,她便在旁邊看,嘴角一直微微地翹著,大眼楮里如寶石點金,浮扁燦燦。少鸞本來是低弄切藕的,被她一看,有些不自在,「看什麼?」
「學手藝啊。」
「嘿,那可沒那麼容易!」他將她推出去,「去給我剝栗子去!」
玉棠便乖乖去剝栗子,剝不到兩顆,又轉回來了,「好了沒有?」
「哪有這樣快?!」少鸞才把成品放起蒸籠,「要慢慢蒸——不過你可以來幫我殺魚。」
「這簡單。」玉棠說著就把魚從網兜里掏出來,不料魚身滑,一扭就蹦出來了,跌到少鸞腳下,少鸞彎腰去捉,正趕上玉棠貓腰過來,兩人頭對頭踫了個正著。
「哎喲!」少鸞先叫了起來,「你練了鐵頭功嗎?」見玉棠疼得直揉腦門,便用袖子墊著手替她揉。
玉棠抱怨︰「說了我來捉,你湊什麼熱鬧?」
好不容易將魚捉了上來,這下到了她關玉棠顯身手的時候了,篤篤篤三下,手勢快得少鸞看也沒看清,魚已經在砧板上變成了三段。
少鸞認真研究了一會兒魚,再將那充滿研究性的目光放到玉棠身上,「你殺過魚嗎?」
「不是這麼殺?」
「你至少要剖開它的肚子,把里頭的東西拿出來啊!」
「這樣不也能拿?」
「……算了,」少鸞放棄了要這個助手的打算,「看來你除了下面條,什麼都不會。」
「在我們那兒,會下面就夠了!」玉棠眨了眨眼,「我倒一直听說上海男人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一直想見識見識呢。」
晚餐是紅燒魚,炒青菜,炒菱角以及一碗蛋花湯,最後端上來的是冰糖蓮藕。蓮藕里塞了糯米一起蒸熟,上鍋時澆上冰糖汁。
少鸞問︰「味道怎麼樣?」
玉棠放下筷子嘆了口氣,「看來你除了會蒸這道藕,什麼都不會——魚太腥,菜太生,菱角太爛,湯又太咸了……」
少鸞挑了挑眉,瞪了瞪眼,終于還是忍住,「……第一次能燒成這樣,已經不錯了……」
「那這藕你不是第一次燒?」
「藕我見人燒過……」他抱臂,臉上作昂然狀,「以我這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下次再看別人燒幾回菜,便可成大廚了。」
「既如此,給我下碗面來吧。」
「什麼?這話應該我說吧?」
「你也知道自己的菜實在讓人吃不下飯啦?」玉棠背靠著椅子,氣定神閑,「你不是過目不忘嗎?你都見我下過多少次面了!」
少鸞挑眉瞪著她,然而融融電燈光下,這個人的眼楮微微地含著光,似有星辰在里面運轉,嘴角笑意泛上眉梢。他不記得從前是否看過她這樣的笑容,但此時此刻,只願她這樣笑著,他做什麼都好。
他站了起來,玉棠倒有些詫異,「做什麼去?」
「下面呀,」他懶洋洋地答,「這輩子還沒人吃過我下的面呢。」
「算了,」玉棠也起了身,「還是我去吧——你那手藝,估計又是沒法吃的。」
兩人倒爭起來,一路你爭我搶去了廚房,少鸞道︰「我記得有人說過,便是下面給狗吃,也不給我吃,怎麼忘了?」
「哼,我是下給自己吃,有說給你嗎?」
「那我更要自己下一碗了,再難吃總比餓肚子好。」
當下便跟著玉棠一五一十依樣畫葫蘆地學了起來,和面,揉面, 面,切面,下面,再調料。玉棠的手法快,他跟了這樣就跟不上那樣,到最後干脆勺起玉棠調好的油潑辣子和切好的蔥花蒜末芫荽,倒進自己的面碗里。
玉棠「咦」了一聲,「竟然搶到土匪頭上來了!」
那邊少鸞已哧溜吸了一大口進去,眉頭卻皺了起來,眼望著玉棠面前那碗。玉棠瞧著他,好像就是沒辦法抵抗他這種眼巴巴的眼神呢——就像那次他病了,那樣眼巴巴地說想吃面,讓人覺得一顆心化成了水。嘆了口氣,她把面碗推到他面前。
他頓時笑了,長長笑紋出現在左頰上,「我可吃了哦?」
「吃吧,」她撐著頭,瞧著他,「女乃女乃逼著我學下面,原本就不是下給自己吃的……」她微微地吐一口氣,聲音已經低下來,「何況,我下的面,你吃一次,便少一次了,我又何必小氣?」
少鸞只覺得這鮮香面條忽然變成了鋼針,堵在喉嚨里上下不得,灌了一大口水,方吞下去,眼楮里嗆出些淚花,「說什麼呢,以後我就到你們家蹭面去。」
玉棠微微地笑了一下,心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空茫。
第8章(2)
第二天清早推開房門,就有個人立在門前,險些嚇她一跳,卻是少鸞,道︰「出去吃早飯吧?」
他的眼楮里猶帶著幾縷血絲,下巴一片青黑,玉棠仔細打量他,「你是沒睡覺,還是沒睡好?」
「大約是沒吃好,今天再下一碗面給我吧!」
「原來不是請客,原來是要我請。」
「哧,自然先請你。」
蘇州的早點他們是熟悉的,上回來就挑新奇的名目嘗過了。少鸞問道︰「你還要吃小死人不?」
為什麼不呢?吃完了早飯,慢慢走回家,只可惜路上已經沒有賣茉莉花的,秋風里也沒有夏日雨後的清新水汽,但這條小街,這白牆黑瓦的房子,這些娉婷走過的蘇州女兒,卻是春夏秋冬如一的風景。
有時候覺得只是這樣靜靜地走著,一句話也不說,也是好的,心底里有一種奇異的安然。偶爾抬眼,看到身邊的人,會微微地會心一笑,也不說不上來為什麼,很有些傻氣的。
經過街角時,原先那個畫糖畫的還在,玉棠又叫他把所會的全畫了一遍,兩人都執了滿手回去,一邊走,一邊吃,最後少鸞皺眉道︰「我舌頭都苦了。」
玉棠道︰「我的也是。」
恰好邊上有賣藕粉的攤子,便坐下來要了兩碗藕粉。半晶瑩,依稀有點桂花香氣,細看原來里頭灑了干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