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天趕緊漱了口出來,正色道︰「我的心意,你自然是明白的——」
「別跟我說這個那個!」玉棠抬高了聲間,眉眼之間,竟有一絲淒厲,「我只問你娶不娶我,要娶,咱們現在就回去定親,不娶——」印象之中,喬天是既定的婚姻人選,卻從未想過如果此事不成要怎樣,一時頓住,但眼角余光,一瞥到身邊傅少鸞的臉,心上陡然一陣冷硬,寒聲道︰「不娶我,咱們就此擱開手!」
喬天看看玉棠,又看看少鸞,兩人一般臉色發青,少鸞手上還帶傷,但玉棠既已把話說到這個分上,已不容他多問,他道︰「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娶你的,一直沒說,只是怕在禮金上委屈你……」
「我關玉棠別的沒有,幾萬兩銀子還是現拿得出來的。咱們這就回去,請客置禮,你一概不用費心。」她的下巴始終高高地抬著,到了此刻,臉緩緩地轉過來,面向少鸞,那眼神,青且冷,像冬日里天地交昏的時刻,即將到來的便是鋪天蓋地的黑暗,她緩緩地笑了笑,十分詭異,「傅少爺,你不如也和莫小姐把事情辦了吧,那傅家,可算是雙喜臨門。」
第7章(1)
老太太自然是第一個高興的人。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寫信給明杏兒,第二件事是把自己經年攢下的好料子翻出來,準備給玉棠置嫁衣。又把箱子底全開了,那些珠寶首飾全擺出來讓玉棠自個兒選。
玉棠只說不用,老太太再三要她挑,方隨手拿了兩樣。
少清道︰「現在都興穿婚紗的,女乃女乃您還當玉棠姐要蒙蓋頭啊?」
「那敬酒服總是要換幾身的,難道樣樣都是洋玩意兒?」老太太親自挑了幾件,塞到玉棠手里,「你若嫌款式不合式,可叫人改去。成色卻是極好的,如今市面上的遠不如這些。」
幸好只是訂婚,不然按老太太的意思,還有三朝服六朝服,那是從里到外從頭到腳每天都要換新的,不許重樣。然而饒是如此,已經是大費周折。更兼鄧子聰從南洋回來了,三媒六聘親自托了人來提親,大太太一來因少容年紀漸長,二來鄧子聰這回生意成功,算是發達了,便允了。
這對有情人自然歡天喜地,為婚事忙了起來。傅公館里當真是雙親臨門,個個笑容滿面——只除了兩個人外。
一個是少鸞。他著實太忙,從香港回來以後,幾乎沒著過家門,吃睡都在天外天。家里有喜事也見不著他人影。老太太和大太太原本還想催一催他和莫小姐的事——既已同去了香港,估計有戲——奈何竟找不到開口的機會。
另一個卻是玉棠。不知怎的,這位關小姐平日里大方爽利得很,好事將近,反而羞人答答起來。也不見她在廳里說笑了,也不見她同少清打打鬧鬧了。平日里她說話直爽,向來是大家的開心果,眼下一天里卻有大半天呆在屋子里。
二爺猜︰「或許這是她們老家風俗,出嫁不興歡天喜地——不是還有哭嫁一說嗎?」
二太太道︰「我看多半是婚前恐懼癥——她和喬天雖說處了些日子,但到底不長,不免擔心將來的生活。」
然而任何一個家庭逢著有兩件大喜事的時候,個人的情緒總分不了人們多少心。只有少清最閑,這天放學,來找敲玉棠的房門。玉棠來應門,身上還穿著睡衣,頭發蓬松,臉上還帶著幾分倦意,少清「咦」了一聲,「昨晚去做賊了嗎?看看這都什麼時候了!」
玉棠開了門就歪到床上去,懶洋洋道︰「午覺睡久了點。」
「那餓了沒?我買了雞蛋糕來。」說著把盒子打開,女乃油、面粉和雞蛋混合在一起的甜香頓時飄了出來。
「我沒胃口,你自己吃吧。」
「那就吃些蜜餞開開胃。」少清在這屋子里是極熟的,平常也往這里來尋吃的,熟門熟路地找到那些蘇州帶來的蜜餞,自己先拈起一顆,再把盒子遞到玉棠面前。玉棠的目光在那上面怔怔地停了兩秒鐘,心頭像是籠著一片迷霧,迷霧里伸出一只涼津津的手,在心尖上狠狠地捏了一下,一下子痛得幾乎要迸出淚來。
少清見她眼眶驀然紅了,吃了一驚,玉棠吸了口氣,靠在枕上閉了閉眼,低聲道︰「我不想吃,你拿開吧。」聲音已經微微沙啞。
少清只得收了蜜餞盒子,嘴嘟起來,嘆口氣道︰「你跟大姐,都是新娘子,卻是天差地別。玉棠姐,難道你不愛喬先生?」「愛?」玉棠睜開眼楮來,「我沒你們新派,我們那兒的女人,是不講愛的。」
「那你們講什麼?」
「彼此看得過去,還算合得來,便行了。愛,愛是什麼東西……像少容跟鄧子聰那樣的?那得花多長時間呀,什麼時候才結得了婚?那是你們新派人講究的,我可沒那麼多工夫。」說著她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有一肚子的氣息在里頭纏綿徘徊,總吐不盡。
「可是,要天長地久地過一輩子,總要找一個自己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啊!」
「跟誰不是一輩子,再說喬天待我也不賴,我看他也順眼,總之定了親就好了,再過半年,就結婚。」見少清睜著一雙滴溜溜的眼楮瞧著自己,玉棠一頓,「這麼看我做什麼?」
少清吐了吐舌頭,「我原本還猜你是另有喜歡的人呢,看來不是呀!」
玉棠拍了拍她的後腦勺笑了,「我自到這里來,就跟喬天在一起,還有誰呀。」
「二哥呀,」說著少清又吐了吐舌頭,「你剛來的時候,老太太可是想把你們配成一對。」
「他?」玉棠冷笑了一下,心底里的濃霧卻泛泛地漫上來,眼前幾乎都有片霧氣,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我跟他八字不合。」
「合的,老太太合過的,不過那時你倆互相看不順眼,老太太自然也就不提了,後來又有了喬先生,更丟開了。」
「這就是緣分呀……」玉棠故作輕松地眨了眨眼,「待訂了婚,喬天便要在外面找房子了,等一結婚,我便要搬出去。到時候,大家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少清道︰「沒事,我們常去看你,你也常來看我們。」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下人便來請晚飯。
少容和鄧子聰也來了,兩人采辦了一天的東西,雖累,興致卻高,一樣樣把東西拿出來給眾人看。新房牆上掛的畫,拍的婚紗照片,婚床上放的喜慶女圭女圭,蕾絲刺繡的燈罩,花生造型的瓜果盒……擺得滿沙發都是。還有送給玉棠的東西,鐘形的玻璃罩子罩著一對水晶雕成的一對安琪兒,俱生著翅膀,底下有托盤。少容擰開機關,托盤便緩緩轉動起來,音樂叮叮地起響起來,水晶人兒在燈下閃著光。
這種新巧玩意,一度是玉棠最喜歡的東西,少容也算是投其所好,她和鄧子聰能在一起,玉棠功不可沒,這自然只是小小一件禮品,她向玉棠道︰「待你結婚的時候,我還有一份大禮送你。」
玉棠點點頭,心里面卻是恍恍惚惚的,總覺得這些離自己很遠,比在飛龍寨听到「上海」這個地方時還要覺得遙遠。自己就要定親了,就要結婚了。原本就是奔著這件事來的,事情真的開始了,卻無端地覺得有些恐慌,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夜里常常睡不著,白天補覺,卻也睡不安穩。這天晚上翻來覆去,便知道肯定沒覺睡了,干脆起來到花園里走走。花園里隔不遠亮著一小盞燈,照亮道路。一棵樹上掛著一塊靶盤,那是二爺玩英國飛鏢用的,上回被她玩壞了一塊,又換了新的。玉棠在它面前停下,慢慢掏出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