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鸞便被關了起來,有緊急事都是用電話同底下人聯絡。然而到底有事是下面的人擺不平的,急得他直冒火星子。二爺二太太少容少清輪翻來看他,玉棠原先打定主意是「就當不認識這個人」,然而到底卻不過親戚情分,跟著二太太一起去看了他一次。進門先聞得一陣苦澀藥香,少鸞正半靠在枕上喝藥。皺著眉屏著氣「咕咚咕咚」往下咽,看到二太太進來,只點了點頭,及至看到二太太身後的玉棠,一口藥險些噴出來。
此時丫環又來喊少爺接電話,他便去廳里了。玉棠站在門邊差點忘了給他讓路,太意外了,仿佛才幾天不見,竟然就瘦成這個樣子,一雙眼楮伶仃地往上吊了起來,面頰上泛著不健康的紅暈,下巴變得尖削,哪里像那個風流蘊藉、談笑間風度翩翩的傅二少?
「唉,少鸞也真夠辛苦的。」二太太也替他嘆息,「你二叔要是有他一半,我就要燒高香了。」
片刻少鸞回來,二太太問他覺得怎麼樣,他道︰「沒怎麼樣!就是老太太跟我作對!再這麼關著我,我要就白忙活了!」二太太道︰「你要在老太太面前吃得下飯,胖回來,老太太自然放你出去。現在別說是老太太,就是我們看著也不放心。」
「我不過是一時吃得少點,就當減肥好了,嬸子還一向扣著吃呢,是不是?你們快去給我勸勸老太太,再這麼關著我,我要瘋了——」
他的氣息當真已經有點不對了,這麼站著,玉棠已經感覺到他的鼻息灼熱,伸出手去探他的額頭——這個舉動讓兩個人都呆了呆,目光在空中交匯,俱充滿了訝然和不自在——玉棠飛快地收回手,但他的額頭的溫度已經留在了掌心。
二太太也探了探,驚呼︰「怎麼這麼燙?」
「剛喝了滾燙的藥。」少鸞道。
「那也不該燙成這樣,這樣下去還了得,還是吃西藥吧,不,干脆叫醫生來打針吧。」
「你讓我出去,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心里不躁了,自然就退燒了。」
這話也不無道理,可老太太就這麼一個獨孫,眼看著外面風雨淒迷,焉能放他去著風受涼?自己親自來屋子里守著。她自己的病還沒好全,少鸞自然不能讓她這樣,只好熄了出門的念頭。只是心火不降,吃喝無味,對病確實有害,老太太整日叫廚房變著法兒做新鮮東西,奈何少鸞只是嘗幾口便退了出來。
少鸞的病,終于重了起來,醫生帶了瓶子管子來給他輸藥水。少鸞人已經有點迷糊,大家團團圍在邊上,老太太只急得落淚,每逢他清醒些兒,便問︰「要喝點什麼?吃點什麼?」
少鸞起先不答,後來把眼一睜,在人群里找到了玉棠,「給我下碗面吧?」
老太太忙央玉棠︰「好孩子,辛苦你了,按說不該勞動你,可他是個病人——」玉棠沒等她說完,便把頭一點,轉身去廚房。屋子里門窗關得緊,出來涼風帶著水汽吹在臉上,臉頰仿佛濕潤起來,用手一抹,才知道自己掉淚了。無由地,這傷心來得迷茫又突然,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會這麼難過,一邊和面,一邊在心里絞痛,仿佛她搓揉的是自己的一顆心。
只要想到他剛才的眼神,心就一陣陣地疼——那雙眼楮里面是祈求,還是其他,她說不上來,只是被他那樣望著,整個人都受不住。
面好了。因為考慮到病人薄弱的腸胃,把辣椒去了。少鸞還是吃得開心,大半碗片刻就去了。老太太高念了一聲佛,緊張了幾日,心里一松,暈了過去,眾人又是一陣忙亂,把老太太弄回房,醫生也跟過去。
「玉棠。」少鸞喚了一聲,待要跟著大伙兒一起走的玉棠停住腳,回過頭,她的眼楮濕濕的亮亮的,少鸞問道︰「你哭了?」「沒,在廚房里讓煙薰的。」
「……辛苦你了。」
「……沒什麼。」
客氣話說完了,屋子里一陣靜默,再開口卻是同時說了個「你」,少鸞笑了,這大約是他病中第一次笑,笑起來的傅少鸞,仿佛又是原來的傅少鸞,那道笑紋深深地鉗在面頰里,「你說吧。」
「你說吧。」
「倒跟我客氣起來了,我還以為你真跟我絕交了呢。」
「誰說絕交來著,我只不過說你不煩我,我不煩你,省得老吵架,大家都清靜點。」
「那你為什麼都沒再理我了?眼也不瞧我,跟你說話也不理。」他說得甚是委屈。
玉棠眉毛挑起來,「你幾時跟我說過話?」
「你眼里就像沒我這個人,我想跟你說也說不上呀,比如這次,我都病成這樣了,你才來看我一次。」他看看面碗,「看,叫你做碗面,也偷工減料,辣子呢?明知我嘴淡,還下這麼淡的面。」
玉棠終于知道他是故意找碴,只是這次卻著不起惱來,心底里還有一股細細清泉直往外冒,「哼」了一聲,「想吃辣子面嗎?先把燒退了呀!」
「吃不到辣子面,這燒恐怕就退不了。」
雖然是這樣說著,藥里的效用終于上來了,他漸漸困起來,玉棠替他把被子拉到胸前——果然是瘦了,手腕上骨節都突了出來。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慢慢退出來,替他帶上門,臨去仿佛听他叫了一聲,再听時又沒有動靜了。
兩個病人安靜下來了,全家也就安靜下來了。晚上玉棠正準備睡覺,忽然有人輕輕叩門。心里一驚就坐了起來,因為都知道這個時候她要睡了,除非要緊事絕不會有人來的——眼下除了那兩個病著的,還有什麼更要緊的——拉開門來,門外站的卻是少鸞,裹著床薄被,立在面前。
一顆被提得老高的心放下來,悠悠蕩蕩地一時三刻不能歸位,不覺有火,「你夢游啊,這麼晚不在屋里,跑來干什麼?針打完了?」
「真是好心沒好報,」少鸞自顧自地從門縫里擠進來,遞給她一個鐵皮盒子,「這是朋友來探病時送的外國巧克力,你沒吃過的。」
玉棠把盒子接過來,人卻依舊趕到前面堵著他,「那我多謝你,你快回去歇著吧。」
「嘖嘖,你不知道什麼叫禮尚往來嗎?你送了你東西,你好歹得送我一點。」
「我這里可沒什麼朋友送的外國貨。」
「但你有地道蘇州產的蜜餞呀,」少鸞舉目四顧,「放哪里了?我嘴里淡得很,想找點祭祭舌頭……你不會全吃完了吧?」玉棠無法,去開大箱子,把里頭的小盒子拿出來,「你要吃哪樣的?」
「隨便。」
玉棠便找了個梅心攢心果盒,把每樣都倒出一些裝起來給他。屋子里只亮著床頭一盞台燈,台盞上繪著牡丹花,燈光把花的影子投到牆上、家具上、人身上,她身上穿著絲質睡衣,領口的扣子沒有扣,淺淺地露出一彎脖頸,柔黃燈光下像一截玉脂瓶兒……少鸞連忙把自己眼楮挪到別處去,忽然發現那些盒子一概滿滿的仿佛當日裝起來的模樣,「你怎麼都沒吃?」
玉棠的手頓了頓,又繼續去開一盒桃條,「誰說我沒吃?只不過吃得少罷了。」
「怎麼?到了上海就不吃蘇州的東西了?你忘了在蘇州時你一天能吃掉一盒。」
「在蘇州愛怎麼吃怎麼吃,吃完了立馬能再買啊,在這里當然得扣著點。」
不,其實不是這樣的。她不願吃這些蜜餞,甚至不願開這些箱子。這些東西里頭裝著蘇州的那幾十個日子,每一個日子都像是用茉莉花串起來的一個個的夢,想起時會忍不住微笑,但是再想下去,卻又覺得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