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鸞已經拉下了臉,聞言站起來,「我出去了。」他當真揚長去了。老太太連聲喊都喊不住。
玉棠的臉早已憋紅了,少容少清連忙勸解︰「他就是那樣的性子,你別放在心上。」
玉棠冷哼一聲,「我要放在心上,剛來那會兒就氣死了,還用得著今天。你們先坐著,我回去洗個澡。」
她說著便上樓去了,下人們已經把各人的行李搬到各人房里,她房里堆的東西最多,一箱子一箱子的蘇州衣料,一盒一盒的蘇式蜜餞和果脯,還有點心。楊梅浸的酒。吃不膩的粽子糖。還有一箱子畫冊——她認得字不多,因此對畫極感興趣。這些東西就放在手邊,不打開來看真不知道有這麼多,都是少鸞打點的。尤其是衣料,走進布莊里,她幾乎沒有說話的權利,她看中的東西,他一律只「哼」一聲,左嘴角翹起來,似笑非笑地嘲弄。結賬的時候卻又命老板把她點過的一起包起來。
還有幾把扇子,幾樣扇墜之類的小玩意兒。甚至還有一個小盒子里裝著石子兒,那是第一天去耦園,她覺得那兒的石頭都是美的,自己身上沒口袋,便揣到少鸞的口袋里去,後來就混忘了,也忘了問他要。
明明才回來,卻已經像隔世。蘇州的雨水和天空,蘇州的白牆灰瓦,像是另一個世界,更像是一個夢。夢里帶著茉莉花的清香。
她把這些盒子統統關上,到一盒鹽津楊梅的時候拿了一顆放在嘴里。先是一股酸咸勁,把人的心都弄酸了,鼻子也發酸,眼淚不知怎麼掉了下來。
第5章(1)
兩人冷戰了數日,少鸞比當初還要早出晚歸,但因听說是和朋友談合伙做生意的事情,老太太也就沒有太念叨。玉棠照舊和喬天出去,最常去的是戲園子,因為玉棠愛看戲。今日演的是《夜店》,那演武松的身段靈活,玉棠瞧了半天,點頭道︰「這人倒像是會家子。」
喬天道︰「這是上海最有名的武生,不過卻是個女的。」
玉棠睜圓了眼,「有女武生?」
「她的藝名叫做杜雁秋,乃是杜老大的干女兒——不過這一節少有人知道罷了……」正要細說給她听,忽然瞥見少鸞同著三五個人走進來,不覺「咦」了一聲。自打當年那件事後,傅少鸞是早已絕跡戲園了。喬天連忙招手叫他。
他轉過臉來,先瞧見了坐在邊上的玉棠,穿一身金魚黃旗袍,正是當初做的幾件里的一件,貼合著身段,宛如一只上了岸的美人魚。
玉棠也看見了他,卻別過臉去磕瓜子,只看台上。這邊喬天問他所為何來,少鸞便說想開個上海最大的玩樂地,要有吃有喝有玩有樂,窮富皆有,老少通吃,因想把戲園子這塊納進來,所以今日來看看。
喬天拍手道︰「有這等好事,也不告訴我去。我告訴你,沒有青幫的人入股,你這生意可做不成!」
「你哥已然入了股子了,至于你嘛……」少鸞拍拍他的肩,「你手里有幾個錢?縱有錢,也要留著娶媳婦用,別讓人等得心急火燎——」
一語未了,玉棠回過身來,把瓜子一擱,挑眉道︰「你這話說誰呢?」
「誰等便是說誰咯。」少鸞滿面帶笑,嘴角彎彎,「我還有事,先走了。」微一點頭,便去了。玉棠氣得牙癢癢。
喬天看出他兩人之間的不對,問︰「怎麼了?」
「沒什麼!」她氣鼓鼓道,戲也看不下去了,好心情全叫傅少鸞攪了,便提前回去。
洗過澡,一時半會卻又睡不著,明明已經過了暑熱,心里卻躁得很,爬起來到花園里練飛刀,用的是二爺平時玩西洋飛鏢的靶子,篤,篤,篤,「死傅少鸞,臭傅少鸞……」她射一刀,便罵一句,力量擲出去得到了反應,雖然天黑看不清準頭怎樣,心里卻稍稍解了點氣。
汽車的燈光從大門外掃進來,有人回來了,玉棠沒放在心上,直到把刀全部投了出去,方吁出一口氣。驀地感到不遠處有動靜,她警醒地喝了一聲︰「誰?」
那人慢慢走了過來,到近處眼楮便適應了這模糊的星光,是傅少鸞。他走過去把靶盤取下來,只見十幾把眉刀全擠在中央,不由贊了一句,道︰「只可惜,這種飛鏢靶子也只夠你玩一次。」刀尖都透到靶子後面去了。
玉棠劈手把靶盤奪回來,把刀一支支地拔下來,少鸞看著那刀一支支在她心里消失,「我說你這刀到底是放哪里的?」
玉棠不理他,收好了刀就走,少鸞拖住她的胳膊,賠笑道︰「玉棠妹妹,好妹妹,好小姐,我肚子餓得很,你去給我下碗面好不好?」
玉棠甩開他,「我是你家廚子嗎?要吃面找廚子去!」
少鸞笑道︰「好,好,總算開口了。」
玉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星光下,眼楮里像是要滴下水來似的,「你不用跟我好一陣歹一陣的,我知道,你回來上海啦,有得是人陪你玩陪你樂,你也用不著拿我打發時間了。咱們只管各人過各人的,從此兩不相干。反正誰少了誰,也照樣過得樂得。」
她說完便走,少鸞「哎」了一聲,到底沒喚住她。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四下里寂靜無比,只剩蟲聲蟄蟄。
餅了幾天,二爺和二太太從日本回來了,帶回來許多稀奇玩意兒,卻正值少鸞最忙的時候,連接風宴都沒有出席。老太太因向大太太道︰「你看他忙成這樣,屋里也沒有個人照顧,真是可憐!丫環能做的有限,早點給他找一房媳婦是正經。」
大太太答應著,笑道︰「總要等他把眼前的事忙完了再說。」
「那是自然。現在叫他看,豈不是給他添亂?我們不妨再訪到人選,等他的事業穩定了,大家一起出來坐坐。」老太太說著嘆了口氣,卻是充滿滿足的,「我一直說少鸞這孩子樣樣都好,就是一直長不大,現在,可總算是懂事了。」
二爺湊趣道︰「男人會長進,多半是有女人在背後激勵,我看少鸞沒準已經有了人了。」
二太太先啐了他一口,「那我怎麼沒瞧見你長進?你還沒有尋著自己的心上人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二爺也笑道︰「看來,要表清白,我只有給少鸞打工去了!」
二太太問玉棠的事怎樣,老太太道︰「快啦。」再沒有比操持後輩的婚事更令老年人高興的事了,老太太已經興興頭頭地替玉棠辦下許多東西,又想著「少鸞未來的媳婦」,每樣多備了一份。
大太太道︰「老太太多少年沒出去逛街了,今年一年都快抵得上往年十年。」高興歸高興,眼看已近秋涼,老人家在外面受了點風,當晚就咳嗽起來,第二天大夫便上門了,說了好生靜養。
那一陣子天氣都不好,連連地下著雨,雨絲里夾著寒氣,傅公館里又有人病倒了。這次卻是少鸞。年輕人向來是不把天氣放在心上的,風里來雨里去,有時連傘也懶得打。往常是沒事,近些日子操勞過度,身體卻已經吃不消了。他倒下得比老太太晚,燒卻比老太太厲害。叫了西醫來打針,又留下西藥。原說不過是場小小靶冒,誰知幾日都沒好,生意上的事正是最後關頭,少鸞帶病又出去了幾次,病得越發重了。
老太太急得直罵西醫不管用,命人請了中醫來,抓了大把的藥,就在屋子里熬。又命老同看著不讓少鸞出去,「賠多少錢都不妨,你要把身子搭進去才是要了我的老命!」老太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