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就可以帶去山里或者海邊……
「你笑什麼?」
玉棠問。他左嘴角微微翹起,頰邊一道笑紋隱隱閃現,眼中碧清,在燈下光潤照人,生得好是好,只是神情古怪。
「咳,沒、沒什麼——我在想你要穿什麼衣服去,你有騎馬的衣服麼?」
「騎馬要什麼衣服?」她在馬背上跟平地上似的。
「比如說,你總不能穿這一身去吧?」
她身上穿一件月白斜襟中式上衣,因為作了掐腰及中長微喇叭袖的改良,倒不顯老氣,底下是一條百褶裙——這一定是少清陪著去買的衣服,打扮得像個女學生。
「穿褲子就是了。」
「什麼褲子?你置辦了西式褲裝嗎?還有鞋呢?」
玉棠還真沒想到在這里騎個馬還有這麼多講究。
少鸞道︰「算了,明天我帶你去吧。」
她看出他有意修繕兩人之間的關系,也願意合作,但是——「我不剪頭發。」
眼楮里孩子似的固執的防備——少鸞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好好,不剪。你說我當初勸你剪,不是為你好嗎?只是眼下既然有喬天這麼個喜歡老辮子的,我還多什麼事?」
「哼,少容姐說,一個人只要真心喜歡另一個人,是連那個人長什麼樣都不會在乎的,何況一條辮子。」
那可未必。少鸞在心里說,至少我對這種留長辮子穿洋裝的女人就很難感興趣。不過,為著兩人之間的和平,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
第二天便將騎馬裝采買齊全,包括小小貝雷帽和馬靴。然後由喬天來接玉棠赴馬場。少鸞則打回家補個覺,卻接到白露露的電話,問他一樁事。
這白露露是上海有名的紅舞女,交際花,打情罵俏未必都是真,但少鸞卻著實欣賞她,因為她的的確確不負「美人」這兩個字。在傅家二少爺的心中,但凡是個女人,就有必要將自己收拾得入眼一些。好比一株盆栽,有些妙態天成,有些需費人工。而白露露便是天成與人工最得益彰的代表。又因為她在上海名流圈子里頗有地位,倒有不少人要煩她穿針引線,因此聲名更是如日中天。少鸞向來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跟白露露卻一直關系不錯,以至于老太太誤會他要娶個舞女進門。
當下兩人約定見面的地方,就在白公館不遠處的一間德國人開的咖啡廳。外面倒是少有的好天氣,大朵的雲擋住太陽光,又因為早上的一陣雨,天氣顯得格外涼爽,白露露伸了個懶腰,道︰「這樣的日子,坐著便想睡,睡了又覺得浪費光陰,哎,應該找個地方舒舒筋骨。」
少鸞笑了,「不如去騎馬呀。」
這個主意立刻得到了贊同,白露露雖然嬌滴滴的,馬術卻是不弱。兩人換好了衣服進去,寬闊馬場上三三五五的人宛如小黑點。
白露露騎了一陣,出了一身汗,身上輕松不少,便停下來歇著,馬場的人已經送了水和冰鎮楊梅湯來,兩人坐在涼棚底下,白露露問︰「找著沒有?」
「啊?」
「我看你在馬上看了半日,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
少鸞勾起嘴角笑了,「你真是火眼金楮。」當下把喬天和玉棠的事說了。
白露露和喬天也是相熟的,听了笑道︰「那倒是件美事,只是喬天做什麼都只圖新鮮,但願你這位遠親拿得住他。」
「按心志來說,她倒也不笨,只是這里……」他點點腦袋,「木了一點。」
「那便要你這個當干哥哥的多多提點啦。」
「好容易把這個燙手山芋拋了出去,我可不想再當這個苦差。」少鸞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讓白露露歇著,自己騎著馬繞馬場跑了一圈。
這馬場的老板是青幫的杜老大。杜老大原是馬販子出身,這是上海灘最大的馬場,青草茵茵,一眼望不到邊際,他打馬兜了一整圈,都沒見著喬天。
喬天要騎馬,沒理由不到這家馬場來啊。啊,他知道了,一定是關玉棠馬術不錯,喬天找不到用武之地,因此帶著她去哪個僻靜處去了。呵,他自然是佔不到她便宜的……
馬一直往偏僻處走,整個馬場都是圈起來的,三面是柵欄,只有南面是山。初夏時節,草木繁盛,也正是蟲蛇繁殖的時候。馬蹄在長草里踏過,人和馬都瞧不見底下事物,忽然那馬一聲長嘶,瘋了似的奔了出去,險些把傅少鸞甩出去。饒是百急中拉緊了韁繩,馬卻停不下來,一路狂奔出去,養尊處優的傅家少爺哪里經過這陣勢,已經駕馭不住它,連忙大聲呼救。
玉棠和喬天正在樹下聊天——正如少鸞所料的那樣,玉棠的馬術顯然大出喬天意料之外,眼見「教佳人騎馬」的韻事無望,便拉著她好好歇歇。正在給她講哥哥喬遠的江湖故事,玉棠听得很入神。正講到喬遠單刀挑了對頭的場子,巡捕房的人卻突然出現,呼救聲便在此時傳來,一匹馬從面前一晃而過,兩人俱感到一陣涼風撲面。
「好像是少鸞的聲音,」喬天遠目,「怎麼了……你干嗎?」
「沒听到他在叫救命嗎?」玉棠已經翻身上了馬,眨眼間已飛跑出去,底下的話,喬天已經听不見了,「——飛龍寨在江湖上可是亦俠亦匪的——」
她的馬術精奇,轉眼已經追近。但前面那匹馬卻像是已經失去了神志,跑得快極了,一身白馬如雪,端的是匹好馬,馬腿上卻有一道烏黑痕跡,一直滴下來,可它太快了,玉棠看不清。停下馬來檢視地面,草尖上被沾上了一點點烏黑液體。
她臉上一變,追上去大聲向騎手道︰「跳下來!跳下來!」
「開玩笑!」少鸞臉色發白,「跳下去就沒命了!」但身體卻隨時都有可能被拋出去,而且這馬似乎瘋了,再往前就是邊緣的鋼鐵柵欄,撞上去必死無疑。
生死不過一瞬,不等他反應過來,眼前忽然閃過兩道寒光,馬再跑出十幾米,氣力完盡, 然倒下。
暗少鸞跌在地上,整副骨架仿佛都已經散掉,眼前發黑,只覺得有人把他的每一根骨頭都拿出來敲了一遍。
「還好沒傷著筋骨。」玉棠道,隨即將他交給隨後趕來的喬天,自己去看那匹馬。兩把薄薄柳葉刀,一把切進咽喉,一把切進心髒,只在皮膚表層留下一點刀柄,她把刀拔出來,黑色的血即刻冒了出來。
少鸞被禁了半個月的足。
幸虧中西醫都說沒事,不然只怕要被關半年。
老太太每天命人熬「濃濃的骨頭湯」,又著實感謝玉棠,並且引發另一樁心事,「你要真這麼去了,傅家的香火可就斷了!」
「嬸子不是還沒生嗎?」
「結婚這幾年都沒動靜,也不知會不會生……」老太太長嘆,「玉棠的事我看已經八九不離十,你自己的事給我快些兒——」話題一旦到了這樣就很難再停住,少鸞嚷起頭疼來方把老太太混過去。但禁足的命令卻如何都沒法得到撤消,管家老同好像不干別的事了,整天在他房門外晃悠。
不過喬天這些天都沒有動靜,估計是因為這件事被喬遠教訓了,玉棠也閑了下來,少鸞便教她跳舞,教完了華爾茲,就教探戈,或是在院子里教她打高爾夫,初夏的草坪在陽光下綠得晃眼。這些日子一陣雨一陣晴,草像是喝了催生素,一味瘋長,花匠不得不動手修剪,空氣中充滿植物清冽清苦的香氣。
一個下人穿過草坪向兩人走來,手里捧著一只長長的匣子,打開來是一套衣裳,雪白上衣,漆黑長褲,還有一條男式三開叉吊帶,另外一只小帽,看起就是一套縮小了的男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