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飛龍寨當家打算金盆洗手,改做山貨生意,特意將義子關玉蕉拜托給傅家,所以晚上大爺一回來,就把家里的男人和關玉蕉叫進了書房。
老太太和大太太都禮佛,往常這個時候,正該做晚課,不過今天例外,老太太命人叫少鸞來。
少鸞來了,屋子里兩個人靜靜地瞅著他都沒開口,目光深沉。少鸞倒退一步,「先說好,我不娶她。」
老太太長嘆了口氣,「看來我欠明杏兒的,這輩子是還不了了。」
「老祖宗啊,你不能拿你孫子來報恩吶!」少鸞上前替她揉肩捏背,蹲在膝前捶腿,「再說,我保證給她找一個好人家,要家世有家世,要人品有人品,怎麼樣?」
「唉,你不知道做女人難,即便對方家世人品都好,那待她好不好呢?他家里人待她又怎樣呢?一個不好,就是一輩子的事!」老太太嘆息,「我原想著,玉棠要是在咱們家,至少上上下下絕不會委屈了她……她的脾氣太像明杏兒,容易得罪人,嫁到別人家,我還真不放心!」
大太太道︰「老太太把你們的八字都合過了,般配得很……」見少鸞把眉一挑,忙道︰「自然,你們年輕人已經不興這些老派東西了——老太太也別急,玉棠心直口快,咱們喜歡,別人也會喜歡。」
「是啊是啊!」少鸞連忙搭腔,「再說她那一身的嫁妝也能壓得死人,又會舞刀弄槍,誰敢欺負她啊!這樣吧,我改天就帶她出門,認識認識人,放心,包管把她嫁得好好的,比我好一百倍!」
「好,你可得記著今天的話,要是找不到,我只找你。」老太太橫了他一眼,「還說,你既不喜歡玉棠這樣的,那就領一個你喜歡的給我們瞧呀——像白露露那樣的就省了。」
「是是是是。」少鸞連聲答應。
老太太又道︰「你什麼時候請你那些朋友上門來坐坐。」
「老太太只管放心,這個我自會安排。」
少鸞又把兩位太太好好安撫了一頓,方出來,經過大廳的時候,只見少容、少清和二太太三個人坐在一起看一本時裝畫冊,又聊南京路上來了什麼新貨色,二太太遙遙看見少鸞走過,把他叫過來坐下︰「你上次給我帶的香水,我用著極好,還有嗎?」
「那得問問孫麻子,再不然,我親自上香港給你買去。」
二太太眉開眼笑地謝過,少清也拉著問他要東西,他先要她倒茶來,忽然瞥見樓梯上一個人一邊走一邊打著扇下來,穿著紅底瓖綠闊邊的斜襟寬袖上衣,底下是同樣款式的寬腳褲,趿著一雙繡花鞋,頭發濕漉漉地挽在腦後,打扇子正是為吹頭發。
正是關玉棠。梳洗過後她已經不是小子了,但這一身看起來就像是老太太返老還童。
相片與畫里的古意,值得人懷舊與向往,真放到現實中來,卻與這燈明幾淨的雅致環境格格不入。少鸞想起了自己在老太太面前打的包票,腿忽然有點發軟。
「這樣一個人可怎麼帶出去見人啊……」他喃喃地道。二太太頂了他一下,他才緩過神來,卻已經沒有心情喝茶了。
少容少清把玉棠拉到身邊坐下,又幫忙打扇子替她扇頭發,問︰「這麼長,留了多久了?」
「這個啊,從出生起就沒剪過。」
少清好羨慕,她一直想留長發,卻又抵不住潮流的誘惑。外面一時流行公主卷,一時一時又流行學生頭。
「剪了吧。」坐在一邊的少鸞忽然道。
「那可不行,」玉棠道,「女乃女乃說女人的頭發是不能剪的。」
「你這麼長的頭發,打算配什麼衣服?配你這身?你這是什麼衣服啊?從老太太箱子里翻出來的嗎?」少鸞道,「明天我帶你去剪。還有,你的皮膚又不白,從今起不要再穿這種暗底子的顏色。少容少清,你們兩個陪她去買幾件衣服,跳舞吃飯逛街騎馬,樣樣都得有。嬸子,你教教她怎麼把自己弄白些,另外眉毛也該修修,化妝品也該買幾樣。」見玉棠一臉目瞪口呆的模樣,「你別嫌我?嗦,告訴你,換成別人請都請不到我?嗦呢!要在上海嫁人,就得有上海人的樣子。要想快點嫁出去,就快點按我說的去做。」
「我不就是嫁人嗎?」玉棠相當不解,「先合合八字,再見個面,不就成了嗎?」
少鸞點點頭,「難怪老太太這麼喜歡你,因為你雖然長著二十歲的臉,腦子卻足有六十歲!听我的吧,關小姐,對你只有好處!」他長身而起,「就這麼說定了,咱們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個月之內,準保把關小姐送上禮車!」
第2章(1)
千里之外的飛龍寨,寨主關大刀收到了關玉蕉報平安的書信。信里面說他已經在傅家的商行里謀到一份差事,而玉棠的婚事也在傅家太太少爺的操持下頗有眉目,請二老放心。
這封信是關玉蕉到上海的第五天寫出的,如果給他更長一點的時間,他就不會寫這麼一封信。至少那句「婚事已有眉目」是絕對要收回的。
在關玉蕉的觀念里,男方被請上門做客,而女方在暗處看了看男方,這豈止是「有眉目」,簡直是好事將近。因此便放下一顆心,全副精神投入到商行的事務中去,每天早出晚歸,內心等著某一天玉棠自己告訴他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可這想象中的一天遲遲沒有到來,倒是玉棠,寬大袖褲換成了雪白粉紅的連衣裙,頭上戴了頭箍,頭發披在腦後,打著一把小小的花洋傘,由傅少鸞帶著天天出門去。
他們先去喝茶,然後由傅少鸞陪著去裁縫店拿訂做的衣服。這原本是二太太的任務,但是二太太最近娘家有點事,兩邊來回跑,騰不出工夫來,少容少清又是要上班上學的,大太太又是要持家的,總不能讓二爺陪著,于是,老太太道︰「那少鸞去吧,喜事成了,我記你一件大功勞。」
訂做的是旗袍。玉棠一件一件試,有不合適的地方再讓裁縫改。這是傅家女眷常來的店,手藝在上海是一流,每一件都做得服服帖帖,穿在身上宛如第二層肌膚。玉棠身形不算高,穿寬松衣服總讓人覺得像個孩子,旗袍一穿,反而立刻顯出身材來,胸是胸,腰是腰,粉地飛金的料子襯著蜜色肌膚,整個人像一塊女乃油果醬做成的小點心,能讓人一口咬掉一個,金色光芒飛進眼楮里,略顯長方形的大眼楮越發顯得寶光沉沉,烏油油地像藏著一片熱帶森林。
除了那長得有些不合時宜的頭發,傅少鸞對她基本滿意了。她自己卻站在鏡前分外不自在,曲曲肘,踢踢腿,「這衣服結實嗎?」
「小姐盡避放一百個心,這是頂好的料子。」
「我是說你縫得結實嗎?」玉棠懷疑地看著鏡中一個動作就像是要裂道口子似的側身紐扣,「這里太緊啦,一不留神扣子就繃了,給我做大點。」哼哼兩聲,「告訴你,給我做好了,賞錢不會少了你的,本姑娘可不省這點布料錢。」
少容少清陪她買的連身裙,因為有松緊帶和大蓬長裙擺的緣故,她接受得還比較容易——除了覺得脖子上光溜溜的不太像話——而這些衣服,領子是有了,手臂卻是光著的,裙子只到膝下,邊上還開叉,還這樣緊,怎麼看怎麼覺得怪,她又吩咐︰「再接兩只袖子。」
「這是夏衣啊。」裁縫面有難色,把目光投向傅少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