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昨夜的雨下了一整夜,天剛亮的時候停住了,人還在屋子里,就聞到屋外的水汽以及梔子花飄進來的香氣。
佣人們在打掃院子里的積水,丫頭折下幾枝梔子送到老太太房里去插瓶,司機在抹汽車上的水漬。各房老爺太太小姐們也都起床了,到老太太屋里請過了安,下樓準備吃早飯。
暗公館的一天開始了。
大爺和大太太吃面,大小姐和三小姐吃面包涂花生醬,喝牛女乃,邊上還有同樣一份,是二少爺的,只是位置空著。二太太早上只喝一小碗燕窩,二爺的位置也同樣空著。
「二爺呢?」大太太問,「不會就出門了吧?」
二太太還沒答話,老太太房里傳出話來︰「讓二爺早些去,關家姑娘人生地不熟,頭一回出遠門,不要讓人家等得著慌!」
二太太站起來答應個「是」字,坐下時吐了吐舌頭。她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頭發燙了最時新的樣式,額前幾道美人勾,玉色肌膚上柳眉彎彎,是上海灘出名的美人,「昨晚上他和少鸞打牌,快三點鐘才回來,現在還沒起呢。」
「讓老同去叫他,」大爺道,「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頂看中這門親,幾十年好不容易見著人,耽誤了可真要生氣的。」
避家老同連忙去了,回來道︰「二爺說二少爺去接。」
大家都「咦」了一聲,「竟然還有勞動得了少鸞的時候!」
「那還不快去叫!那個一樣還在床上呢!」大太太說。
一言未了,二少爺傅少鸞已經打著哈欠進來了。
三小姐笑問︰「二哥不是說今天沒空的嗎?」
「我今天又有空了,怎麼樣?」傅少鸞拿起面包答,很快吃完了早飯,「你們跟我一起走吧,順道送你們去學校。」
「連吃飯都這樣急吼吼的。」說著,三小姐少清和大小姐少容都起身了。少清在南洋大學上學,少容在南洋附中教書,兩個人天天同進同出。
車子駛出傅公館大門,少容方一笑,「少鸞,怎麼突然改主意了?」
「嘿嘿,」少鸞也笑,左頰顯出一道笑道︰「喬天昨晚打電話給我,說他今天有事,所以我就空出來了。」
「昨晚電話響了嗎?」少容問少清。
「沒有啊!」少清表情無辜且天真地答。
「吶吶吶,」看著一對姐妹,少鸞叫嚷,「我不接,你們說我懶,我這就去接,你們又有這麼多話。」
姐妹倆相視一笑,兩人五官很像,都隨了大太太的端莊清秀,只是少容更穩重些,少清更跳月兌些——妹妹宛然便是前幾年的姐姐。傅家長孫少鸞卻是庶出,不過母親在生他時難產去世了。他應該是像母親,眼角眉梢,隱隱帶著桃花色,左嘴角時常似翹非翹,不笑時也帶著三分笑意,真笑起來,眼楮里就像汪了水,正是人們常說的桃花眼。
他要去接的,是老太太的一門遠親——這話要追溯到四五十年前啦,那時老太太剛成親不久,舉家遷往南方,在陝西地界上遇上了土匪。據說老太太當年美貌非常,眼看就要被搶去當壓寨夫人,是陪嫁丫環明杏兒挺身而出,自願嫁給土匪頭目,這才逃過了一劫。
兩人在分開時拜了姐妹,這一別數十年,倒也沒斷過聯系。明杏兒仿佛甚有本事,把個土匪頭目收得服服帖帖,兩人日子過得不錯,時常往這邊寄點皮貨山貨什麼的。只有一樣不足,就是男丁不旺,好不容易養個兒子,到三十歲上死了,留下一個孫女。
暗少鸞要去接的,正是這位干姨女乃女乃的寶貝孫女關玉棠。
「先說好,我是沒空的。」
昨天晚上,傅公館的客廳里大家都在座,因為老太太鄭重地宣布了家里要來貴客的消息,同時還宣布了這位貴客來上海的目的,那就是——「望姐姐替棠兒找個好人家。」
這是信里的原話。
一听這句,傅少鸞連忙撇清關系。而且老太太,能不能不要把那充滿期望的眼神放在我身上?我對土匪窩里出來的女人可沒什麼興趣。
大爺日理萬機,自然是更加沒空的。二爺無事一身輕,于是擔子自然落在肩上。
「好說好說。」二爺今年三十出頭,跟少鸞一般洋派,西服西褲,短發上抹著頭油,和二太太坐在一起,人都說是畫報上的明星。他不管事——大家也不敢要他管事,只盼他少花點公賬上的錢就好——因為更有空打理自己,夫妻倆天天出去應酬,喝茶跳舞看電影,一樣也不落,場面上倒混得很開,也因此能幫到大爺不少,只听他道︰「叫什麼名兒?有相片沒有?」
老太太從信封里拿出一張小照來。
「呵!竟是個美人!」二爺贊道。
少鸞就在二叔手里瞄了一眼,相片里人的臉只有指甲蓋大,但一雙眼楮寶光熠熠,黑白分明,仿佛人就在眼前。
「咦?」他還以為北方姑娘都是五大三粗,草草扎個辮子,穿一身肥胖的棉衣棉褲,見人就咧開嘴傻笑。
老太太瞧見孫兒神色,暗地里一喜。當下接人的事就算定下來了,各人都散去,叔佷倆約出去打牌,這是他們慣常的消譴,席間不知怎樣接人的人就換了一個,二叔把相片交到少鸞手里,拍拍肩,「辛苦你跑一趟啦。」
「為二叔分憂,是應該的嘛。」少鸞笑著說。
車子停在南洋大學門口,傅家姐妹下了車,車子繼續往火車站去。沒有姐妹倆的打趣,車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少鸞的手指敲著膝蓋,把相片又拿出來看了看。
嗯,眉毛是眉毛,眼楮是眼楮。看慣了上海灘細眉柳目的南方佳麗,去會一會這個爽利的北方妞兒也不錯!頭上還是梳著老式的發辮,戴著珠花,兩條辮子從耳邊垂下來,相片只照到肩胸,往下就看不見了,也不知這辮子有多長。
火車站里里外外來來往往的全是人,烏泱泱一片。外面還夾著許多等生意的人力車以及有人群里來回兜售貨物的小販,小吃攤子攤在路邊,賣油炸蘿卜絲餅、臭豆腐以及餛飩面,攤主的人頭早就被擋住了,只聞得一陣陣油煙氣,混在人身上擠出來的汗味里。幸好不到片刻他要等的那趟車就來了。
于是人群更涌動了,新買的皮鞋給踩了好幾腳,少鸞捉住一個想要算賬,一想又松開手讓那人走了。這一下耽誤,總沒見著那位美人出來。
直到有個穿長衫的年輕人站在面前,一拱手,問︰「請問是傅公館的人嗎?」
暗少鸞忙說是。
「在下關玉蕉。」年輕人說,把身邊一個東張西望的小子拉出來,「這是舍妹,關玉棠。」
必玉蕉是明杏兒老女乃女乃替自己兒子收的義子,此行照看關家小姐,一起出門,同時也是為了到「大上海見見世面,學點本事,要是有合適的姑娘,不妨也給他張羅一個。」明杏兒女乃女乃的原話——司機舉的牌子上寫的就是他的名字。
暗少鸞當即伸出手去與他握手,他一時有些不習慣,還是照樣子做了。
暗少鸞卻沒空去想這是這位兄台這輩子第一次和人握手,雖然想控制,但,視線還是愣在關玉棠身上收不回來。
不,不是驚艷,而是,驚呆了。
這人一身灰衣短打,袖子扎到臂彎,抱臂叉腿站在一邊,在兩人客套相認的工夫,一條腿還時不時抖上一抖。相片里的辮子不見了,變成一頂氈帽,相片里寶光熠熠的大眼楮也不見了,變成一雙四下里亂晃的活招子,「人多。」這是她的第一句話,「人真多。」手肘一頂關玉蕉,「哥,要是山寨建在這里,天天都有肥羊打門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