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周子殷的臉,周子殷的眼楮,周子殷微笑的樣子,周子殷漂亮的指尖,周子殷身上淡淡的香氣……都在甜點的煙氣里重生,在這塊方寸之地重生。明明全身上下每一個神經末梢都知道什麼叫做「不要再抱希望」,竟然,竟然,還是會這樣痛。
五髒六腑從來沒有這樣沸騰過,像是有誰把她的肚子變成了一口油鍋,渾身上下,每一寸都覺得快要焦掉了。力道太大,抽水馬桶的按鈕再也不彈上來,于是水一直流一直流,就像她的眼淚一樣。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有這麼多的眼淚。
如果被媽媽或者姐姐看到的話,會欣慰她終于有像女孩的一天吧?
她抹了抹眼淚對著鏡子里的臉嘲諷地笑了一下。
笑得像哭一樣。她給了自己兩個耳光,皮膚和肌肉一起熱辣辣起來,終于,讓她自己看起來順眼一點。
周太太在洗手間外等她,眼神那樣柔和,像一個母親,什麼也沒問,曉安也什麼都沒說,外面在下雨,寒風卷著雨絲往衣擺里灌,非常冷。周太太帶她到附近一家小店坐下,給自己一杯咖啡,給曉安一杯熱可可。點完之後,忽然問︰「想喝酒嗎?」
「好。」曉安低低地說。心里又一次愚不可及且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個人,如果拿這話來問他,永遠不會被拒絕。
「我第一次失戀的時候,就是一個人跑出來喝酒。」周太太望著窗外的雨絲,「那也是冬天,也在下雨,呵,也在巴黎,這真是一個傷心地。」
「要是有佟爺爺家釀的白酒就好了。」曉安說,她想念周家塘,想念那一排排的老房子,想念傍晚屋頂上冒出來的炊煙。非常非常想。
「很烈嗎?」
「嗯,我爺爺一喝就醉。」
「那還是不要,這種時候啊,就該這樣慢慢地喝,慢慢地醉,然後慢慢地,把事情想清楚。那次啊,我一個人喝了一桌子酒,自己不能回去,就打電話叫他來接我。」
「他來了嗎?」
「唔,來啦。」
「那他還是喜歡你的吧。」
「不,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殷紫綬,一直都是。」周太太喝了一口咖啡,忽然微笑,「看,我現在說起這個名字,已經不用喝酒了。」
曉安有點發怔,「你說的是周先生?」
「嗯,那是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也是最後一次。可惜,對于殷紫綬,他也一樣。我們兩個啊,真是同命鴛鴦。」
「可是……可是周先生還是和你在一起了啊!」
「哦,這個,」周太太攏了一下自己燙得雲霧似的頭發,她保養得很好,肌膚細膩,淡黃光線下極具風情,但眼神里,透出微微蒼茫,「那是因為,殷紫綬不肯和他在一起啊。」
曉安呆呆地,咽下一口周太太給她點的酒,出乎意外的香甜,一點兒也不嗆人。雖然比不上那天晚上周子殷給她喝的Chateatd'Yquem——哦不不,不能往這邊想,她迅速把思維拉回來,「為什麼?」
「嗯……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呢。我,稟良,殷紫綬,都是同學,我喜歡稟良,稟良喜歡殷紫綬,在朋友圈里,這都不算秘密。但是我們都不知道,殷紫綬喜歡她的繪畫老師。那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畫家,在她十六歲的時候,他被邀請為殷家唯一的女兒畫一幅肖像——這是殷家歷代以來的規矩——從那個時候起,她就愛上了他。但他已經有了妻兒,且也是望族。這段感情非常隱秘,直到有一天,她缺了好幾天的課,我跟著稟良在一家小診所找到她,那個時候,她準備做人流手術。」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美麗非凡的殷紫綬,臉上有一種灰白的光,「我必須開始新的生活。」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不再嫉妒她啦,因為她的愛情,遠比我辛苦。我的父母都是醫生,我提議讓她回國做手術,這樣便能天衣無縫。可是,就是在我們到機場的時候,那位畫家趕來找她。隔著好幾重玻璃牆,我們看到他焦急地穿過馬路,一輛車撞在他身上……」周太太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他死了。就在我們面前,就在殷紫綬面前。」
「……」曉安屏息,「然後,然後殷紫綬就和周先生在一起了?」
「你沒想看到她那時候的臉色……」周太太自己深深地沉進回憶中,聲音里有一種很深沉的含糊,「我從來沒有在誰的臉上看到過那樣的神情,就好像在同一刻她自己已經跟著死去,當然她的確當即就昏死過去,送到醫院的時候,殷家得到了消息,她懷孕的秘密再也不能隱瞞,而且她的主意已經完全改變,她說她要這個孩子。」
「無論如何,我要他。」
她還記得殷紫綬說這句話時的堅毅與篤定,像是神像一樣不可撼動,沒有人能夠改變,「他死了,我活著……我活著,他也要活著……」
誰也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殷家父母直接認為女兒的神經已經出了問題,在孩子的問題上,殷紫綬真的變得像一個偏執狂一樣可怕,認為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謀害她肚子里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稟良說︰「紫綬,讓我來做這個孩子的父親吧。」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是沒戲啦。」周太太笑著說,「我沒想到他就這樣打算把一輩子送給她為另外一個男人陪葬。他們十月結的婚,第二年四月,子殷出生了。子殷醫好了紫綬的一切毛病,她重新變得那樣美麗,那樣聰明,像個高高在上的公主與仙子,但同時,她不讓稟良再待在她身邊,她將稟良趕回國。」
「那個時候,我真恨她,可又真感激她。因為這樣,我才能待在稟良的身邊。他們一直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系,兩年後,紫綬寄來了離婚協議書。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了那幾張紙,一個男人會痛苦成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那時我只有一個心願,就是請她愛他,請她接受他,請她讓他和她在一起。我就這樣跑去瑞士找她啦,可她只是笑。曉安,子殷笑起來,非常非常像她,他們這種笑容,常常讓人說不出話來。她說,既然你這樣愛他,為什麼不和他在一起?我就哭了,我說,他只想和你在一起。她靜靜地看著我,說,他和你在一起,會幸福。」
那個時候,子殷走路還搖搖晃晃,但已經是個人見人愛的可人兒。他抓著母親的裙擺格格笑,紫綬便抱起他,逗他玩。
每一次回想起這一幕,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這一對母子之間,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哪怕是帶著丈夫及父親名義的周稟良。
「稟良在協議書上簽了字——他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一件違逆她的事——之後我們三個人,一直像朋友那樣聯系著,紫綬談起子殷的一切時有無比的熱情,隔著萬里之遙,我們也知道子殷會跑啦,會跳啦,會唱歌啦,還會彈琴啦。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們之間的聯系忽然斷了,直到三年後,稟良來找我,問問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瑞士。」周太太喝完杯子里的酒,已經有些薄醺,「知道嗎?那是他在向我求婚。紫綬病了,是癌癥,最初檢查出來時,她隱瞞了所有人,我們知道的時候,已經惡化到不可救藥。她給稟良打電話,如果想見她最後一面的話,就帶著新婚妻子來吧。她說,她希望這個新娘是我。于是,我就成了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