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之後,曉安對著菜單上看下看,「……什麼東西?」
「法文,」坐在對面的周子殷答,「底下有英語對照。」
但是很抱歉,上面的英文單詞曉安也有大半不認識。倒是侍者體貼,很快送了一份中文的過來。不過上面的東西曉安基本沒吃過,所以都讓周子殷點。曉安所負責的,就是坐在位置上長嘆了一口氣,「靠,開在中國的餐廳,中文菜單居然還是後備。」
「有些客人不喜歡菜單上出現中文,」侍者委婉地解釋,「認為那樣就表示餐廳不地道。」
「那他干嗎不干脆把皮漂白?」雖然落座的確實有幾個外國人,但大部分還是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國人。
周子殷無聲地笑了笑,「我倒不知道你這麼愛國。」
菜一道道上來,盤子都巨大一只,菜量卻小得可憐。曉安把每道菜邊上裝飾用的小番茄黃瓜蘆筍之類的都吃了。醬汁很好吃,她用勺子小心地刮著,忽然想起周子殷從前教過她吃這些東西時不能弄出動靜,抬頭瞄了一下對面的周子殷,呆了呆。
他在笑。
當然是個人都會笑,周子殷的大笑微笑牛朗笑惡魔笑櫻花笑天使笑她都見識過,卻從來沒有,看他笑得這樣……這麼充滿人性過(ORZ,請原諒她這個比喻吧)。
燈光映著他的臉,他的美麗一向是有些清淡的,溫柔中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些微淡漠,從來沒有哪一刻,臉上有過這樣……充滿人間煙火色的表情。嘴角蓄滿了笑意,那笑意仿佛不是嘴角能夠承受住的,于是蔓延進眼楮里,把兩只眼楮都盛滿了,燈光照進眸子里,像照著一塊被切割得舉世無雙的寶石,無論從哪一個角度,都寶光熠熠,不容逼視。
看得人心里,很暖很暖。像是四五月的梅雨天氣,剛剛下過一陣小雨,太陽鑽出雲邊。是的,就是那種又是濕潤又是暖洋洋的感覺。
「笑什麼笑?不就刮個盤子嘛……」曉安咕噥一句,放下刀子喝水。不過這個動作更應該理解為「端起杯子擋住臉」,因為她的臉又莫名其妙地發紅了。可惡,周子殷在「牛郎笑」和「惡魔笑」之外,竟然又開發出這種讓她難以招架的新品種笑容。
最後的甜點很有意思,中文名字叫「冰地溫泉」,好ORZ的名字。蓋子揭開時,一股煙氣先冒了出來,汩汩地往外淌,冰淇淋底下有菠蘿片和各式各樣的花瓣,小小一支蛋卷上斜掛著一小片巧克力。
雖然分量仍然只有一點點,但「會冒煙」的架勢已經讓曉安完全原諒了它。她歡呼一下,抄起勺子就上了。一頓飯結束,仍然意猶未盡。出來時周子殷問她這頓飯吃得怎樣,曉安答,「要是再要一份甜點就好啦。」周子殷微微一笑,車子開到另一條街上停下來。
「還要干嗎?」
「不是要甜點麼?」周子殷已經下了車,「嗒」一下關上車門,「據說這里的甜點最有名。」
後面一句其實不用他解釋,因為曉安一扭頭,就透過玻璃牆面看到了里面各式各樣的冰淇淋和糕餅的廣告以及比廣告更加鮮艷的實品。
「哇——」她跳下車來,推門進去,清清涼涼的甜香撲面而來,就像一只柔若無骨風情萬種的手,牽著她的神魂走進去。
等吃完一只蛋糕、兩份冰淇淋、一份水果拼盤,曉安的肚子幸福地凸起來了。她拍了拍肚皮,懶洋洋地靠在店里漂亮的椅子上,滿足地發出一聲嘆息,「哎,如果每次都這樣‘賠罪’的話,那你隔三差五就嚇我幾次好啦。」
「是嗎?」
周子殷也懶洋洋地問,眼角眉梢,卻充滿了「很想試試」的訊號,曉安一下子坐正來,「我開玩笑的。再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我跟你絕交。」
「真小氣。」
「誰小氣?!誰賭氣跑路的?!誰不讓我跟朋友說話的?!」
周子殷迅速抬起眼,目光定在她臉上,「朋友?」不單單是踢球的對手,而是——朋友?!「你的朋友只能有我一個,周曉安。」
「憑什麼?你不是也有朋友A朋友B嗎?我還沒數你的女朋友們呢。」
「臣是以前的朋友,現在我只有你一個。」周子殷看著她,那目光出乎曉安所能想象的認真,就像他那天跟她說「做朋友吧」的時候,「而你,也只能有我一個。」
曉安一臉糾結地看著他,很明顯,他們兩個對「朋友」的定義完全不同。只有情人才能要求唯一吧,朋友當然是四海之內皆可交,越多越好。
但事實教育她,跟面前這個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她換了個方式,「你不是說我‘做什麼都可以’嗎?」
頭一次,周子殷被問住了。
他漂亮的眸子里閃過惱怒的光,卻又忍住,別過頭看店外。
嘿嘿嘿,曉安很開心很開心地笑了。
在她學第一套拳法的時候,爺爺這樣教過她,「有好多東西,你剛開始學的時候,完全模不著頭腦。曉安,當你可以掌控一套拳法,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想怎麼出招就怎麼出招的時候,那就是找到竅門啦。」
爺爺教功夫的時候總是喜歡說各種各樣的廢話,這時候女乃女乃就會插嘴「你講這些她哪里听得懂」。當時曉安深深認同女乃女乃的話,她確實一句也沒听懂,只覺得這老頭嘰嘰歪歪好煩。
但是,居然,到現在還記得這樣清楚。
就是這種,「找到竅門」的感覺。
比起最初那個被周子殷耍得雲里霧里團團轉完全模不著頭腦的感時候,她忽然發現自己越來越厲害越來越聰明,越來越能在兩個人之間抓住主導權。
非常直接地知道他高不高興,高興的程度,難不難過,難過的程度,也非常明白自己該怎麼做。比起那個時候被捏在周子殷手心里的感覺,現在的周曉安簡直是翻身農奴把歌唱,武功一日千里地精進,離絕代高手不遠。
原先這個她一直認為是「深不可測」和「不可以常理推斷」的雇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一張可以攤開來看的白紙。當然她仍然不知道這張紙本身的原材料和制造方式是什麼,可是,她現在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它啦。
要他高興,很簡單。要他不高興,也很簡單。
嘿嘿,不知不覺,兩個人的位置對換了一下。她仿佛可以,一點一點,把這個人收進手掌心。
搓圓捏扁,任她高興。
嘿嘿嘿嘿,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事啊!
靶覺到這個人不停聳動的肩頭以及悶悶地笑聲,周子殷回過頭來。然後就看到曉安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和已經變成蝦仁的眼楮。
……笑得很傻。
又很奸。
像一只偷吃了八只雞正鼓著肚子曬太陽的小狐狸。
「……能和他踢球,你很高興吧?」
聲音里有明顯的不高興,不過,再回頭的時候,他臉上也帶上了笑容。
笑得眉眼彎彎。
笑得像一只準備去偷八只雞來填肚子的狐狸。
笑得就像他還身處在高處,經常化身為惡魔的樣子。
漆黑的頭發上再長就兩只角就更像了。
「……你們只約了周六是嗎?」
曉安的頭發錚錚地豎起一兩根,「你、你要干什麼?」
周子殷眸子里有光華流轉,「沒什麼。」
「喂,你不要亂來啊!」至于他到底會「怎麼亂來」,她可真是一點譜都沒有,剛剛還覺得這個人被捏在了手心里,現在卻又沒辦法掌控了。周子殷就是周子殷吧,無論想法還是行為,都跟她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她的臉色慢慢認真起來,「周子殷,我跟陸上夫,只是非常普通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