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舒唱的身子冰涼,聲音也仿佛沒有溫度︰「不,我當時沒有任何辦法。」
明月吃驚地抬起頭來。
「我的確是眼睜睜看著你去死。」
「你騙我!」明月不信,「不是那樣的……」
「,我愛你重過我的性命。可是同樣重過我的性命的,還有哥舒家的聲譽和我父親的聲威。」哥舒唱的身子站得筆直,聲音沉靜冷漠,「是我對不起你。」
明月慢慢地松開他。
他不是解釋,他只是陳述,一字一字地把事實告訴她。
他忽然一揚手,掀開近旁一輛馬車的車簾,里面露出一片大紅色。是數不盡的綢花、綢幅、綢衣,最純正的大紅,紅得像火。
「這十七輛馬車,裝滿了我們成親用的物品。我正要去接你,回姑蘇完婚。」哥舒唱道,「我已經辭去官職,從此是閑散人一個。父親已放下世間一切,在廟里清修。皇上已在為越陽公主擇婿。我們經歷了太多,然而總算走到了盡頭。,如果你願意,就跟我走。如果你不願意,就在這里殺了我。」
感覺到了他的鄭重和決然,聲音沉了下來︰「你寧願死,也不願告訴我當初的事?」
扮舒唱默然。
「成親,或者殺你,你真會逼我。」冷笑著,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逼到他面前,「我憑什麼要選?我不殺你,也不嫁給你,我回月氏去!仍舊當我的明月將軍,從此關山萬里,你我誰都不欠誰!」
說罷,她翻身便上馬。馬鞭「啪」地抽下去,動作如行雲流水般瀟灑,沒有一絲的猶豫。
馬兒瞬即撒開蹄。
她的背影瞬即在陽光下變遠。
風吹動她的衣袖,她將一去不復返。
夏季里的一切都是濃綠,綠光耀眼,碧綠的眸子望著前方,一眨也不眨。
扮舒唱,這次,我要你來選!
版訴我真相,我就嫁給你,不告訴我,我就離開!
——不要以為我真的不會走。
——不要以為我真的離不開你。
——為什麼……還不追來?
背後風聲寂寂。
明月惱怒地哼了一聲,真的不追來,真的眼睜睜看著她走?到底過去發生過什麼,為什麼他能失去官爵、失去生命、失去她,也不能告訴她真相?
到底,是什麼?
好奇心幾乎要淹沒她。
她絕不能這樣帶著疑團離開,然而他居然沒有動靜,真真氣死人,她一咬牙,勒住馬頭——
——就在她的手緊住韁繩的時候,身後響起了馬蹄聲。
扮舒唱追了上來。
遠遠地看不清他的臉,但他追了上來。
追了上來。
胯下的追風跑得飛快,前面的人兒漸漸近了,哥舒唱看到了她的臉。
明月轉過身,碧綠眸子里有璀璨光芒,無可阻擋。
——哼哼,這下總得交代了吧?
——就算你這次不說,那也不要緊,我就不信套不出你的話!
——那麼長,那麼長的一生,我看你能瞞我到幾時!
就是這樣,明月做了哥舒唱的妻子。
雖然她用盡一切辦法,卻仍然不能從丈夫的嘴里打探出半點風聲。每當她一提及這個話題,哥舒唱就會「哦」一聲,然後問老路︰「追風喂過了嗎?」或者問「中午是什麼菜式?」後來有了小阿蒼,便改成︰「阿蒼睡了嗎?」
提到阿蒼,還有可能變成一頓訓話,因為哥舒唱非常不樂意自己的兒子要被送到哈路身邊。
可是有什麼辦法,明月挑眉望向他,「誰讓他像我不像你?既然是綠眸,就要跟我姓。何況哈路為了我們,把越陽公主都娶走了,你還有什麼話說?」
扮舒唱看著她半晌,忽然露出頓悟的表情,打橫抱起她。
「喂,喂,你要干什麼?」
「我想,也許我們應該有一個黑眸的孩子。」
「那你先告訴我當初是怎麼回事——唔——」
聲音消失在他的唇間。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茜紅帳里。
炎夏時候有蝴蝶從窗外飛進來,睡在外間搖籃里的小阿蒼不知為何醒了,睜開眼。
雙眸如同雨後青山一樣空翠,又如同春水初漲時一樣碧綠,真綠呵。
番外永遠的秘密
那是他一生也不願意提及的日子,僅僅是思維觸及,也痛不可當。
刀光劈面而來,勁氣拂動衣襟,毫無內力的她可以斬出這樣的刀風,顯然已經用盡全身力氣。
她拼盡全身力氣要殺他。
他閉上眼楮。
忽然輕松下來。
殺了我吧。讓我死在你的刀下。
然而想象當中的刀刃始終沒有落下來,侍衛奪走了她的刀,另外兩名分別捉住了她的雙臂,另一名則用繩子將她捆起來。
她被他們押出去,劇烈掙扎。她其實不必用刀,那充滿仇恨和痛苦的眼楮就是刀,他早已被她的眼神刺了千百刀。
朱公公上前跟他說了什麼,他沒有听見,只是筆直地站著。心里有個聲音,提醒自己不要倒下。
朱公公走了,他筆直地站著。
風過庭院,五月的花香濃郁。
他筆直地站著。
到了中午,下人們終于發現了少將軍的異常,他已經一動不動在那兒站了半天了,仿佛連眼楮也沒有眨,整個人似變成了一座石雕。
扮舒翎一直遠遠地看著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走到他面前。
他站得那麼直,眸子直視前方某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唱兒……」哥舒翎的聲音有些低啞,「多謝你顧全了哥舒家。」
扮舒唱沒有說話,他仿佛真的化成了石頭,連腦子都不會動一下。
「我一直以為,唯有令自己足夠強大,才能保護自己那些自己不願失去的人。然而,要多強大,才是足夠強大?」
老大的聲音充滿了神傷。
難道強大反而成為失去的理由嗎?因為足夠強大,所以更加不能放棄自己的強大。
當年他因為失去愛人而發奮圖強,今天他的兒子卻因為要守護這強大的地位,而不得不眼睜睜看著愛人去送死。
「父親。」
「唔?」
「能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
「請陛下賜她一個全尸。」
扮舒翎長久地沉默,緩緩地點頭。
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無論是對哥舒唱,還是對當年那個女子。
扮舒唱望著他離開。
他真的已經老了,受傷的右腳顯得蹣跚。
扮舒唱黑不見底的眼楮里,忽地起了一絲波動,在背後喚住他︰「父親。」
扮舒翎停下腳步。
「您生我養我,一心栽培我成材,我還沒有對您說過‘謝’字。」哥舒唱道,「二十多年來,我身為哥舒家的兒子,一直把哥舒家的聲威放在我的性命之上,也一心要成為第二個哥舒翎。可是,對不起,父親,這一生,我只能是哥舒唱。」說著,他跪下來,「父親大人在上,請受不孝子三拜。」
他果然拜了三拜,每一下額頭都重重地觸到青石地面。
磕罷頭,他起身離開。
身影消失在哥舒翎的視線里。
兒子的舉動,讓哥舒翎隱隱有些不安,悵然嘆息。
他的信念是對的嗎?
為了哥舒家的聲威和地位,兒子失去了幸福……哥舒翎的心頭沉重起來,如果再給他給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是不是應該讓哥舒唱帶著明月遠走高飛?
他在這世上活了這麼多年,仍然看不透命運的軌跡。
清和得知明月被帶走的消息已是當天下午,他即刻趕到哥舒將軍府,哥舒唱在書房里整理東西,信件一一整理出來,初夏的時候已經有些熱,書房里卻還籠著碳盆,哥舒唱把書信扔進碳盆里,不一時火舌便舌忝上來,將書信化成灰燼。
「你在干什麼?」
「你來得正好。」哥舒唱看上去仍如往常一樣鎮定冷靜,在書櫥里抽出一套書放到清和面前,「這是你曾經想要的《兵列志》,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