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路怔住了。
「回月氏吧,哈路。大晏不是適合你的地方,而月氏的臣民正等著你。」明月道,聲音平淡極了,「我很抱歉,在戰爭最緊要的時候離開。我只是想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戰爭,名譽,富貴,對我來說,還不及他的指尖溫暖。也許所有的任性都要遭到懲罰,那麼這麼久以來我受的懲罰已經夠了。」
「他辜負你,你難道一點也不恨他?」
「恨不恨,總要弄清了再說。他並沒有讓我死,我至今還活著。」
「他甚至奪去了你的記憶,這樣活著,你也能接受?」
「活著就是活著。」明月道,「能吃飯,能走路,能領略人間的風光,我沒有記憶,但我有將來。原來我錯了,我以為母親的生活不過是行尸走肉,其實她是幸福的。她有那麼多的回憶陪伴,一點都不寂寞。」說著,她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心里像是有什麼東西發出「咯嗒」一聲輕響,整個人莫名地松了松,她微笑,「記憶,是多麼美好的東西。」
唱,雖然你給過我傷害,但是,你也同樣給了我許多快樂的記憶。
炳路整個人似是痴了。
「我走了!」明月一揚馬鞭,「無論你幫我找回記憶是為了讓我痛苦也好,還是利用我報復哥舒唱也好,我都要向你說一聲多謝!炳路,再會!」
「啪」的一聲,馬鞭抽在馬臀上,那馬甩開四蹄,向前奔去。
很快,她成為遠遠的一道剪影。
「明月……」
炳路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滋味連自己也說不清楚,失落嗎?失望嗎?一路上無數次問自己,看到她痛苦,你會開心嗎?
會的。他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這是她應有的下場。她要被自己的記憶折磨,她要去殺死自己最愛的人。
可是,前塵過往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對她來說竟像是頓悟。
這是明月嗎?
她沒有憤怒,沒有仇恨,沒有悲傷。
她像月華一樣清冷的目光像是留在他心里,連帶整顆心都變得淒涼,歲月如同流水一樣在眼前汩汩流過,這樣的她,竟令他感到解月兌似的松乏。報復或者恨意壓在他的肩頭和心上,已經,很累了。
是不是,該放下來?
他忽然打馬去追明月。
明月遠遠听到他的呼喝,勒馬停住。
「小心越陽公主!」哈路趕上來道,「你的行蹤,就是她告訴我的。上次是我利用晏朝皇帝,現在是她利用我。那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明月看著,聲音有些低︰「哈路……」
「不要再說多謝。」哈路止住她,忽地一揚眉,道,「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如果你們有了孩子,如果那個孩子是碧眸,就把他送到月氏來。」
明月一怔。
「守護月氏數百年的明月家族,不能就這樣斷送在你的任性上,它將延續下去,萬秋萬代,與月代同在。」
無由地,明月的眼角有點濕,「我答應你。」
「那麼,走吧。」哈路望向她,目光有些憂傷又有些淒涼,瞬即一挑眉,整個人又變得意氣風發,他道,「去問問哥舒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是他對不起你,我不介意再跟他打一仗!」
明月的眼里似有霧氣。
「快走!」哈路一揚馬鞭抽在她的馬上,馬兒飛快地邁蹄,他的聲音遠遠地從後面傳來,「婆婆媽媽,哪里有半點明月家人的樣子?!」
聲音最後消失在風里,再回頭時,他已成了遠遠的一抹黑點。
她想起第一次見他,他也是這樣遠遠地看著她,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感覺到他目光的深邃和鋒利。
那時,她才十五歲吧。
而他才十九歲吧。
很遠,很遠了。
如果沒有遇上哥舒唱,也許,她真的會做他的闕氏。
但,已經遇上哥舒唱了。
已經遇上那個,想拼盡全力把什麼都做到最好的傻子了。
明月一身的風塵,來到京城。哥舒將軍府還是那樣的高大闊氣,可是門楣上的「護國將軍府」五個大字,卻被摘了下來。
大門緊閉。
明月吃了一驚,翻牆進去,只見每間房屋都是門窗緊閉,後院的屋子倒是敞開的,那是哥舒家放雜物的地方,東西堆放得亂七八糟,赫然還有兩具棺木。
以前她住在哥舒府的時候,並沒有看見啊。何況老將軍的壽木是放在姑蘇的,這兩只棺木是誰的?
下人全走了,府中極冷清。明月去四周一打听,才知道哥舒唱再三請辭,觸怒聖顏,被削去爵位,從今往後,再也沒有哥舒將軍府。
還看見前幾天哥舒將軍用長長的車隊拉了許多東西,也許是搬家?
搬到哪里?
不清楚。
明月沒有線索,咬了咬牙,往和嬸的小鎮去。
他曾經許下諾言,一個月之後娶她做他的妻子,而現在,一個月也快到了。
在路上追了三天,前面遙遙有一隊車馬,真長。明月一面趕上來,一面數了數,足有十七輛馬車,每只車廂都塞得滿滿的,也不知是什麼。
其中一輛馬車的前轅上,坐的人十分面熟,是老路。
那麼,這就是他的車隊了!
「哥舒唱!」明月大聲叫,聲音那麼大,馬跑得那麼快,顛簸得聲音都有些顫抖,「哥舒唱!」
車隊最前面一匹馬上的人回過頭來,面目英勇,目若晨星,看見她,大是意外,「?你怎麼來了?」
明月打馬到他面前,一個月不見,他看上去仿佛瘦了一些。面前這張臉,仿佛是上天安排給她的劫難,一看到他,心里便說不出來的酸軟,她低聲道︰「告訴我真相。」
扮舒唱一震,「什麼?」
「當初的,現在的,所有我不知道的,都告訴我。」明月道,「到底,我為什麼會失去記憶,為什麼你要刻意隱瞞?唱,我願意相信你,所以听你說,你,不要再隱瞞我。」
扮舒唱的神色復雜極了,有不敢相信的詫異,有不知身處何地何夕的迷離,甚至,還有一絲恐慌,好像看到了什麼極可怕的事情。
他向來鎮定冷靜,很少這樣失態——啊,那一次,看到她彈琵琶,他也是這種模樣。
當時他以為她記起了什麼嗎?
唱,你害怕我記起來嗎?
按雜的神情在他臉上瞬息萬變,最終成為一片悲涼,他望向她,「我給你的匕首,你帶在身上嗎?」
明月點頭。
扮舒唱下馬,走到她的馬前。
「你想起來了……你不知道我多害怕你會想起從前,又多渴望你沒忘記那些屬于我們的曾經。」
他的聲音低低的,眸子望著她,眼神蒼茫而悲涼。
這麼久的恐懼,即使她如貓一樣窩在他胸前也無法遏止的恐懼,哪怕醒來看到她枕著他的臂彎,也忍不住害怕她哪一天忽然記起從前的恐懼,這種可怕的折磨,這種甜蜜的折磨,今天,終于來了嗎?
終于,可以結束了嗎?
「,殺了我吧。」
「完成一年前,你斬下的那一刀。」
夏天的陽光灑在他臉上,明光耀眼,他臉上的悲傷深沉如秋水,又空寂如秋風。
他閉上眼楮。
「啪!」
一記耳光抽在他臉上,睜開眼是充滿怒氣的臉。
「笨蛋!」她大聲道,「你以為我來是殺你的嗎?你也和哈路一樣,認為我一沖動起來就要殺人嗎?我們受了這麼多苦,好不容易在一起,難道我要親手斷送嗎?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那時會那樣冷漠,為什麼我背著必死的罪名還能活著回來,為什麼我忘記了從前,為什麼?」
說著,她一咬牙,從馬背上躍到他的懷里,道︰「我那時是太震驚,一時想不過來。我的唱怎麼會眼睜睜看著我去送死?你一定是想盡辦法救我回來,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