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沉下去。
「唱……你醉了。」
明月放下酒,想把他扶起來,他的頭靠在她懷里,含糊不清,「我沒醉……」他重重地呼氣,「,告訴我,那天在城頭上,如果我不回答你,你會怎麼樣?」
抱著他,聲音像是嘆息︰「會死。」
「為什麼?」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想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我不想像母親一樣,一輩子都活在回憶,那樣就什麼意義?她其實早已經死了,在你父親拒絕她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活在世上的她,不過是一具只有回憶沒有將來的軀體。」說著,她嘆了口氣,輕輕地在哥舒唱的額上一吻,低聲道,「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母親可能是瘋子——喜歡一個人,怎麼可能喜歡到失去自己的地步?卻沒想到,我自己也變成了瘋子。」
原來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就沒有了自己。
扮舒唱的指尖陷進她的衣服里,輕薄的衣衫被握得變了形。
一滴淚,滑下他的眼角。
他閉上了眼楮。
醉意徹底襲來。
最後一句含糊的呢喃︰「,我也是……」
明月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灑滿窗欞。
身邊的哥舒唱還沒有醒,他的眉頭隱隱皺起,昨夜喝太多了呢,宿醉的滋味可不好受。
明月的手撫上他的面龐……嗯,為他準備一碗清淡的粥吧,醉酒之後的腸胃最適合不過。
費了好些工夫,才在廚娘的指導下完成一鍋粥。而哥舒唱還沒有來找她,這麼說,他還沒有醒。她配好小菜,跟粥一起放在托盤里,端進他的屋子。
可是很奇怪,哥舒唱不在屋子里。
「少將軍一起來便出門了。」丫環道。
明月有些喪氣,她準備得很辛苦呢。
哎,不管他,說起來,成親用的紅燭燈籠之類,今天也該到了。雖然哥舒唱說把一切交給老路操辦,可是作為新娘子,她對這些瑣碎事情有一萬分的興趣。
穿過游廊的時候,明月瞥見一個太監帶著幾個侍衛從花廳出來。那太監十分面熟,想了想原來就是在城門見過的朱公公。
朱公公看見她,微微一頓,向她走來。
幾個侍衛將她圍住。
他們身穿冑甲,露出朱紅袍袖,這是在大晏皇宮見過的羽林軍才有的妝束。
一絲不祥從明月心底蔓延出來。
朱公公看著她,臉上絲毫沒有當日在城門下迎接哥舒唱時的笑容,面目肅穆,平板地道︰「奉聖上口諭,捉拿逆賊明月,交由刑部候審。」
「捉拿?逆賊?」明月皺眉,「什麼意思?」
「一切到刑部自有分曉。」
朱公公說完,幾名侍衛一擁而上,明月身形輕盈,搭在一人肩上騰空翻躍,落在一旁,冷然道︰「拿出憑據來,否則,我不會跟你們走。」
幾名侍衛都是好手,被她出其不意閃開,不再等第二句話,再一次圍上來。明月拳腳工夫極平常,左挪右閃十分狼狽,正在這時候,只听一聲低喝︰「住手!」
這聲音低沉卻堅定,隱隱有金石般的力量,世間只有這一個聲音,可以令明月安下心。
扮舒唱從游廊盡頭緩緩走近。
「唱……」明月大叫,「他們要捉我!說我……」
「月氏單于上書聖上,說你是挑起兩國戰事,又潛入大晏,圖謀不軌。」哥舒唱平板地說,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有這種事?!」明月大怒,「哈路竟然——」說到這里她的聲音戛然而止,虛空中像是有把利刃,割斷了她的話頭,她的目光凝固在哥舒唱冰冷的面龐上。
現在已不是哈路的問題,而是哥舒唱的問題。
「這件事,你早知道?」明月碧綠的眸子瞬間冷卻下來,心里卻可怕地燒灼起來,「你知道我要被捉走?什麼時候?昨天……所以你昨天喝醉?」
「這不重要。」
「那你告訴我什麼重要?!」明月聲音仿佛已經啞了,逼到他面前來,「你告訴我,什麼是重要的!挑起戰端,潛入敵國,這是什麼樣的罪名你不會不知道吧?!我進了刑部,還能活著出來嗎?」
扮舒唱的臉上沒有表情。
冰冷得像塊石頭。
像是萬年冰封從來沒有解凍過。
無數個念頭在明月的心中千回百轉,驀然,她大笑了起來,「這就是你的選擇?不想被我連累,所以趕快撇清關系?」
「明月,這輩子,算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
明月的眼里迸出淚來,自己絲毫不覺,心肺像是活生生被劈成兩半,並不覺得疼,只是冷,冷到了骨子里,整個人都發起顫來。
昨天還對她許下永生永世不分離的誓言,今天就眼睜睜看她被帶走。昨天還說要陪她過每一個生辰,今天卻冷漠得像是從未相識——這就是,她拋棄一切愛上的男人?!
每一個轉念都像是在心上凌遲。
——明月,你瞎了眼!
「啊——」
她劈手奪了一個侍衛的刀,迎面向哥舒唱斬下!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尾聲
她想起來了。
一瞬也不差地想起來了。
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在腦海里飛旋,已經過去的曾經重新在面前發生了一次。她記得躍下城頭時連生死都會忘記的幸福,她記得他替她過生日時,飛翔一樣的快樂,她記得他冷漠地看著她被羽林軍圍攻,她記得那一刻奪刀斬向他時的仇恨!
恨他,恨不得剝他的皮,吃他的肉!
是這樣強烈,恨意充塞在血液里,她已經沒有了自己,死也要先讓他即刻死在她面前。
但她沒能殺了他,一怔之下被奪了刀的羽林軍迅速地捉住了她,將她帶去刑部。
她狀若瘋狂,大聲咒罵他,用盡世上最惡毒的語言,他站著一動不動,甚至沒有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想起哥舒唱的真面目了嗎?」哈路的聲音在耳旁響起,「還——」
他的話被飛月銀梭打斷,槍尖指著他的咽喉,明月冷冷道︰「你有什麼資格說他?別忘了害我身陷牢獄的人正是你!」
「你又有什麼資格說我?」哈路冷笑,「別忘了是你先背叛我!我只不過處罰月氏的叛徒——明月,甩甩袖子一走了之,世上哪有這樣的便宜事!」
「那是我的自由!」明月怒道,「我想過什麼樣的生活,跟你有什麼關系?!」
炳路鷹一樣的碧眸掠過一絲寒芒,「明月,我的脾氣你應該知道,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哥舒唱敢搶走我的女人,我就要他生不如死。他要護你,就要身敗名裂,他要護家,就要眼睜睜看你去死——你們此生做的最大錯事,就是得罪了我——再說,如果不是我,你怎麼知道喜歡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明月的手臂一顫,忽地,她收回飛月銀梭,翻身上馬。
炳路叫住她︰「你要干什麼?」
馬背上的明月靜了片刻,回過頭來。
她臉上的神情,竟出奇地平靜,碧眸深沉如海。
「你喚醒我的記憶,也是報復吧?」她靜靜地問,「你想讓我也嘗到被背叛的痛苦,你想讓我去殺了哥舒唱,你沒有得到幸福,所以要讓我和哥舒唱也得不到,是這樣吧?」
他從未看過這樣的明月。明月蒼是森然冷漠的,明月是恣意熱烈的,而此刻,她渾身似有淡冽清輝,微涼卻不冷漠,似月華一樣照在人的心里。
這的確是他的報復,是他來到大晏的目的,然而眼前的明月,已不是他記憶中的明月。痛苦的記憶對她來說只是一瞬間的事,她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被仇恨淹沒,反而這樣平靜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