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令他的步子快得像要飛起來。
書房里的哥舒翎望著兒子的背影出神。
這個兒子長得太像他,不由讓他想起了許多往事。
在他像兒子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懷著一顆幾近飛翔的心,去給女孩子過生辰。帶她去上百歲香,然後吃長壽面,她笑起來眉眼彎彎,一切仿佛還在眼前。然而……人已經永遠、永遠不可能再見到了啊。
陽光照進書房,光線里有細塵飛舞,哥舒翎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站起來,去看花園里的蘭花。
走到門口,差點撞上一個人,那人穿淺灰衣衫,飄逸出塵,步伐有些急促卻即刻止住腳,「老將軍,下官——」
「清大人。」哥舒翎清晰地喚出他的名字,他雖然只是四品平章知事,但才智出眾,計謀高遠,哥舒翎一直有所耳聞,眼見他行色匆匆的模樣,不由鄭重起來,「有什麼事嗎?」
「哥舒唱可在?」清和道,「我今天在御覽閣無意中听到一則消息——月氏單于哈路王已經遞上降表,願意世世代代歸附大晏,年年進貢,歲歲來朝,只有一個要求……」
听到這里哥舒翎神情一震,「這個要求,和唱兒有關?」
「他要陛下處死明月。」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清和的目光一閃,「他說,明月其實是鬼將軍明月阿隆的女兒,為了給父親報仇,不惜挑起月氏和大晏的戰爭,次後又假裝投降,真實目的是為了親手殺死老將軍您,更有可能會對聖上不利……」他從袖子掏出一份折子,遞給哥舒翎,「這是我默記下來的內容,哈路王借著這一點向聖上表明歸附之心,措辭嚴厲,寫得慷慨激昂。那日在大殿上,哥舒唱和明月姑娘雙雙頂撞聖顏,又掃了越陽公主的顏面,我擔心,皇上這次手下不會留情。」
扮舒翎匆匆看了一遍,眉頭緊緊鎖了起來。
「眼下唯有老將軍進宮面聖,講明明月姑娘的身世……雖然不一定管用,但皇上也許會賣老將軍一個人情也未可知。」清和道,「老將軍可知道哥舒唱在哪里?我去把他找來。」
扮舒翎默然不語,清和等了半天不見答復,他原是極聰明的人,見老將軍這副神情,心里「咯登」一下,「難道……」
「明月的確是明月阿隆的女兒,最初也的確是想報父仇……」哥舒翎沉沉一嘆,「清大人,此事交給我處理。唱兒……等過完今天再說吧。」
「事情緊急,老將軍還是早些把哥舒唱找來吧!」知道了明月的身份,清和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不早些商議對策,恐怕就來不及了。」
「正如你所說,皇上這次恐怕不會留情。」哥舒翎說著,負手向花園走去,聲音落下來,「還能有什麼對策呢?」
那一天哥舒唱到晚方歸,才踏進大門,老路便迎上來,「少將軍,老將軍在書房等您。」
「嗯,我一會兒就去。」
「老將軍說您回來了就馬上去。」
「你去吧。」明月道,「一定是有急事。」
「嗯。」哥舒唱點頭,理了理她的鬢發,「累嗎?先去洗個澡,好好休息。」
「累的人是你。」明月輕輕在他腮邊一吻,「我可是你背回來的。」
扮舒唱低低一笑,跟老路往書房去。
一進門便覺得有些詫異,哥舒翎的臉色沉得可怕。
「父親,怎麼了?」
扮舒翎推過來一張紙。
扮舒唱一看,認得是清和的筆跡,才要開口,視線卻被上面的內容緊緊扯住,臉色一點一點蒼白起來,他的手輕輕顫抖,「他、他撒謊,根本就厭惡戰爭——」
「那又怎麼樣?」哥舒翎沉沉道,「于公,作為歸附的唯一條件,聖上沒有理由拒絕。于私,越陽公主一直垂青于你,哪個父親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女兒得到幸福?」
「事實並非如此!」那張紙在哥舒唱的掌心里被捏得變形,他的聲音也似變了形,又低又啞,「他在報復——」
「這是哥舒唱嗎?」哥舒翎的聲音威嚴極了,「事情已經發生,你不去想想如何對付,卻在這里做這種無謂的解釋,你,真的是我的兒子嗎?」
冷汗滑下哥舒唱的額頭。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以至于令他失去了應有的鎮定。
包令他恐慌的是,父親所說的,全是事實。
這的確明顯是哈路的報復,居然以此作為歸附的唯一條件,借大晏天子之手,來報復明月的背叛。
再加上他對越陽公主的拒絕……
一切足以將他逼入絕地。
「現在還沒有聖旨下來,大約聖上也在思忖……你考慮的時間並不多,唱兒。」哥舒翎慢慢站了起來,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問,「今天,過得還好嗎?」
扮舒唱沒有回答,黑眉黑眸,在燭光的映照下,異常的黑。
扮舒翎低低一嘆︰「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唱兒,能有歡喜一日,便夠一生回味。不能太貪心。」
說罷,他離開。
書房陷入徹底的寂靜,仿佛連燭火都暗了下來。
扮舒唱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
明月洗完澡,換上輕軟的衣衫,推開哥舒唱的房門,屋子卻是空的,她想了想,往書房來。
還沒到書房,遠遠瞧見哥舒翎從游廊間走過。
「你怎麼一個人待在這里?」她踏進書房,猛然瞧見哥舒唱竟半跪在地上。
在陣前指揮如意的唱,在馬背上英勇非凡的唱,永遠鎮定優雅的唱,這樣頹喪?
明月久久說不出話來,在他面前蹲下,「出什麼事了嗎?」
淡青色的衣擺停在面前,他慢慢抬起頭來。
她碧綠的眸子盛滿擔憂,輕輕伸出手,撫向他的面頰,「唱?」
一股酸澀從肺腑直沖咽喉,近到眉睫,哥舒唱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她,抱得那樣緊,恨不得把她擠進自己的骨骼里。
「到底怎麼了?」
扮舒唱沒有回答,下巴抵在她的發上,她看不到他的臉,不知道他臉上的神情痛苦得幾乎要快要撕裂。
如果皇上真要她死,他能做什麼?
帶她走……
——那樣的話,整個哥舒家都要被連累,甚至要背上通敵叛國的罪名。
眼看著她去死嗎?
怎麼可以?只是設想,神魂都要離散。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明月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唱,有什麼,你告訴你啊。」
他的聲音響在耳邊,帶著嘶嘶的輕音,竟像是抽泣︰「幫我拿酒來,好嗎?」
明月起身,去拿酒。
片刻,她抱著一壇進來,身後跟著兩三個下人,各自抱著一壇。
她拿出兩只大碗,滿上,望向他,碧綠雙眸倒映他的臉,「喝得了這麼多壇嗎?」
他接過,一口飲盡,從來沒有這麼猛烈地喝過酒,酒的辛辣勁氣把喉嚨嗆得要燒起來,他拼命忍住咳嗽,再喝一碗。
明月的目光有些憂傷,「以前,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會喝酒。喝醉了,就會忘記那些事。雖然忘記只是暫時的,但暫時的也好。」可是唱,你顯然和我不一樣。如果有什麼事情能讓你這樣,那就不是暫時忘記就可以解決的。
扮舒唱不停地喝酒。
一碗,兩碗。
一壇,兩壇。
夜色越來越重,霧沉沉。
這樣子的哥舒唱,就像失去了勁氣的重羅劍,空有鋒芒,無力施展。
明月的目光越來越憂傷。
唱,有什麼事,你寧願這樣灌醉自己,也不願意跟我傾訴?
酒氣從腸胃騰上哥舒唱的額頭,一陣陣,像風,像水,把整個人淹沒。
酒似乎隨著他的血液流經四肢八脈,直到指尖,手指一松,握不住酒碗,「當」的一聲,它摔在地上,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