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原來是這種情緒,推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這個地方。
不願看見她受苦,不願看見她流淚,不願看見她受傷……她像是心里的一道傷口,不能踫觸,甚至也不能承認。
他的眼里忽然有了淚意,一股酸楚從胸膛迫到眉睫。
心里有個微弱的聲音不斷地喊停,可是身體好像已經不再听話,他將她摟得更緊些。她的手臂環住他的腰,整張臉埋進他的胸膛。
那一刻如夢如幻,兩個人都沒有想過,他們之間,會有這麼一刻辰光。
無論家仇國恨,他們都是宿命的敵人啊!
可是內心深處,他們又這樣接近。肩負著上輩壓下來的命運,把自己慢慢埋葬,讓自己成為人們想看到的那個人,他們活在別人的希望里,自己卻越走越遠,卻在那一個夜晚,兩個「自己」相逢了。
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他。
人海茫茫,只有她看到了他鎮定冷靜背後的辛苦,只有他看到了她渾不在意背後的哀傷。
他們看到了彼此,並且知道,一旦放手,對方心里那個真正的自我,就永遠地消失了。
可是,他們可以牽手嗎?
大晏兵臨城下,月氏圖謀中原,父輩們的仇恨這樣深沉,一切如同汪洋,將兩人滅頂。
不能——不放手啊——
胸膛里似有這樣悲嘶,哥舒唱的身子輕輕顫抖起來。
她感覺到了,緩緩抬起頭來,看到他近乎扭曲的面龐,牙齒陷進唇里,整個人似經受著莫名痛苦的掙扎。
她淒然一笑,離開他的胸前,自己抹了抹眼淚,靠在箱子上。
他的懷里一空,整顆心也好像跟著空下來。
「故事還沒有完呢……」她的聲音因落淚而顯得有些沙啞,忽然問道,「你父親還好嗎?」
「……還好。」
「他的運氣真好。那次我父親在飛月銀梭上下了最厲害的毒藥,結果還是如此,這就是天意吧。他斗不過他,無論是在感情上,還是戰場上。」
扮舒唱微微一怔,「感情上?」
「你還想不到嗎?這一箱子衣服,都是按你父親的尺寸做的。」明月道,「我母親一生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馬的情人,就是你的父親,哥舒翎。」
扮舒唱震驚是說不出話來。
怎麼可能?
然而仔細想想,父親喜歡听琵琶。
案親喜歡穿杏色的衣服。
案親說︰「你必須擁有力量。有力量,才能保護你想要保護的人,才能得到你想要得到的東西。沒有力量,你只能眼睜睜地失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也就是在失去愛人的那一年,父親才離開溫柔似水的姑蘇,到苦寒的邊疆從戎的吧?
命運就像飛月銀梭,拐了個不可思議的弧度,撲面而來。
「我的母親,用一生的時間和回憶去愛你的父親。她真傻。」明月站起身來,合上箱子,「如果是我,知道那份愛情已經無望,就要想盡辦法結束它。」
無望……
結束……
這句話像冰一樣化開在空氣里,方才一刻的感傷溫柔,慢慢消散。
扮舒唱沒有說話,站起來,外面烏沉沉一片,正是天亮前一刻,真黑暗的時候。
「我走了。」
扮舒唱低低地吐出這一句,轉身往外走。
明月坐在箱蓋上,沒有說話。
扮舒唱暗暗地為自己隱約的期待冷笑一下。你期待什麼呢?她要你留下?她跟你走?
一份感情已經開始,是可以說斷就斷的嗎?
明月,你真的有把握可以結束嗎?
如果你可以做到,那麼,我也可以。
大晏元正五年,四月十一。
這一天哥舒唱永生永世不會忘記。
那也是晏軍攻城最激烈的一天,雲梯下死傷無數。哥舒唱勒馬陣前,眉頭壓得極低,漆黑雙瞳看不出情緒。
炳路王在城頭督戰,明月卻沒有出現。
「明月蒼」和飛月銀梭,是月氏挑釁大晏最有力的武器,而今卻沒有出現在戰場上。
她在哪里?
「少帥……」
有人喚,哥舒唱回過神來,「齊叔。」
「沒有明月蒼,今天應該可以攻下臨都。」上官齊說著,問,「少帥是不是在想明月蒼何以沒有出現?」
扮舒唱心里一顫,她的名字從別人嘴里說出來,三個字就像三塊石頭一樣墜在他心里。
有點疼。
有點沉。
「也許是月氏人有什麼詭計,我們要留神應付……」上官齊正說著,便見城牆上多了一個人影。
黑衣黑甲,行動間帶著一抹銀光。
明月蒼。
明月。
她上了城頭,遙遙的一個身影,看不清面目。
扮舒唱握緊了重羅劍。
恩已經了卻,情也準備斬斷,他們又要沙場相逢了嗎?
明月來到城頭上,面向晏軍,塵沙飛揚,殺聲震天,隱隱只見中軍陣前一個人影,她知道他在看她。
她返身來到哈路跟前,左手合在右肩,曲膝下跪,恭恭敬敬行了一道國禮。
「現在不是多禮的時候。」哈路王扶起她,「快點想辦法對付哥舒唱。」
「抱歉,陛下,我是來向您道別的。」
炳路一震,「你要干什麼?」
「我愛上了一個人,得不到他,也沒有能力毀滅他,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
炳路面色大變,踏上一步。
「不要過來!」
飛月銀梭攸地指向哈路,哈路不敢上前,英俊的面孔卻幾乎扭曲得不成形,碧綠雙眸森森發著寒氣,「——誰?那個人是誰?!」「那重要嗎?」明月輕輕一笑,雪膚碧眸,美麗極了,「我只是很抱歉,不能和您一起分享中原的錦繡河山。」
炳路渾身顫抖,「你可知道我本來等這場戰事結束,就封你為闕氏,你——你竟背叛我——」
背叛呵……她背叛了父親的遺願,背叛了明月家族,背叛了飛月銀梭,只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
「對不起……」
她低低地吐出三個字,聲音那麼輕,不知道到底要對誰說。
她的愛情這樣無望,結束它的辦法只有一個。
對不起,請原諒我的任性吧。我不想像母親那樣,把將來的歲月統統埋葬在對愛情的緬懷里。
那樣意味著沒有將來。
母親,也許,我比你更傻一些。
但是這是我的決定,沒有誰可以改變。
炳路王的身子輕顫,雷霆震怒,大聲道︰「捉住她!」
飛月銀梭在手,她會怕誰?金羽衛軍不敢逼近,只是慢慢圍上來。
明月退到城頭邊。
底下戰火連天,晏軍陣前有人盔甲鮮明,手握重羅長劍。
只這一眼,就給了她酸楚的柔情,方才森森篤定的明月蒼不見了,她是明月,她是個女人,一個只想和愛人在一起的女人。
如果不能在一起……
「哥舒唱!」她撲向城頭圍牆,石壁冰涼,她的五內卻像是被火焰燒灼,她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出這個名字,聲音如此之大,仿佛可以把喧天的殺氣遮蓋下去,「你要不要我?」
你要不要我?
要不要我?
那一刻,世界仿佛靜止了。
雲梯上有戰士摔下來,城頭也有月氏士兵倒地不起,人聲,馬聲,廝殺聲,都被她這一句掩蓋。
天地之間,只剩她這一句——
「哥舒唱,你要不要我?」
扮舒唱看到金羽衛軍一步一步逼近她,他看到她手里的飛月銀梭抵住自己的胸膛,如果他不回答她……如果金羽衛軍沖上來……父親……明月阿隆……鮮血書寫的牌位……自兒時起嚴厲的教導和殷切的希望……琵琶聲……歌聲……她身上的酒氣……你要不要明月……
不過短短一瞬,無數個念頭閃電一樣一起涌進他的腦海,每一個念頭都叫他魂魄震蕩,最後統統化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