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臨都城。明月將軍府。守祠。牌位森列。
明月蒼站著。
炳路站在門外,鷹隼一般的雙眸凝視著他的背影。
「你到底怎麼了?」哈路沉聲道,「到底在發什麼瘋?」
明月蒼沒有說話。
炳路的眉頭皺起來,聲音里多了一絲威嚴︰「我在跟你說話!」
「我在听。」明月蒼低聲答。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哈路踏進來,走到他面前,凝視他的臉,「你不管明月家數百年的聲威了嗎?你——」
「陛下。」明蒼低聲打斷他的話,曲膝行了一禮,「陛下能讓我安靜一會兒嗎?」
炳路怔住,這是他第一次被別人打斷話頭,也是第一次受到明月蒼的冷淡,他咬了咬牙,臉上卻慢慢平靜下來,只是眸子發冷,他沉聲道︰「好。我只是要告訴你,別忘了你尊貴驕傲的姓氏,也別忘了你是飛月銀梭的繼承人,更別忘了你的父親就是死在哥舒唱父親的刀下!」
明月蒼垂首不語。
炳路吐了口長氣,扶起明月蒼,聲音緩和下來︰「還有,別忘了我曾經對你許下的承諾,我們要共享中原的大好河山。」
說罷,他放開手,離開。
明月蒼仍保持著方才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
仿佛有一陣風過,燭火搖曳,一個人影從屋頂翻身躍下,落地無聲。
明月蒼緩緩回過頭來,看見來人,原本如同冰封般的面龐上,立刻被震驚布滿。
「哥舒唱!」他不敢相信地低呼這個名字,門外那人黑眸黑發,輪廓英武,眼望著他,目光說不出悲喜。
「你來干什麼?」明月蒼問,聲音急促全然不像平時,他自己也發現了這一點,穩了穩心神,「做完了‘盡職的師兄’和‘盡職的俠士’,這次,你又要盡什麼職呢?」
扮舒唱走進來,道︰「我還沒有謝你那天救我。」
「不客氣,你今天也放過了我。」明月蒼說,「何況那次的圈套本來就是我設的。」
「既然設下圈套,為什麼又要放過我?」
明月蒼垂下眼瞼,輕輕地笑了,他笑得有些迷惘,又有些無奈,「我也不知道……也許,只是想看看你會不會來……」說著,他轉過身,面向祖先牌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上次來了,這次又來了,哥舒唱,為什麼?」
扮舒唱沒有說話,走到供桌前,把祭酒的杯子拿起來,潑了酒,道︰「拿筆來。」
明月蒼一怔,「你要干什麼?」
扮舒唱沒有回答,重羅劍出鞘半尺,手腕在劍鋒上滑過,殷紅鮮血冒出來。
明月蒼震住。
血流進杯中,金漆杯盞,很快盛滿。
明月蒼臉上的震驚慢慢散去,眸子一點點變得濃碧。
他撕下一幅衣襟,幫哥舒唱把傷口扎好。
然後,用食指沾著鮮血,一筆一筆在空白牌位上,寫下明月阿隆的名字。
案親,這是哥舒家的血。
雖然沒有割下他的頭顱,但總算讓你的靈魂有祭奠的歸屬。
原諒我的無能,我殺不了他。
一筆一筆,月氏的文字哥舒唱看不懂。鮮紅的字跡填補了牌位上的空白,他看著有一種奇異的滿足,輕聲道︰「你的誓言,兌現了。」
明月蒼寫完最後一筆,回頭看著哥舒唱,「你是為此而來的嗎?」
他的眸子不如于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雙眸如同雨後青山一樣空翠,又如同春水初漲時一樣碧綠,他望著哥舒唱,嘴角有一絲輕微的笑意,「多謝你。」
「不客氣。」哥舒唱的聲音沉穩堅定,「你已完成了誓言,明天在戰場上,好好放馬過來吧,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說罷,他轉身離開。
「哥舒唱。」明月蒼喚住他,「你那天在城頭問我的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
扮舒唱的步子頓住。
緩緩回過頭來。
明月蒼靜靜地看著他,身子站在燈火昏黃的宗祠前,一身黑衣,仿佛要被周圍的黑暗化去。
「你過來。」明月蒼說。
這聲音像是帶上了某種奇異的魔力,召喚著哥舒唱。
扮舒唱走到明月蒼面前。
明月蒼握住他的手腕,牽引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扮舒唱的掌心觸到柔軟的衣料,以及,衣料下面柔軟的胸脯,掌心肌膚恍惚要燃燒起來,火焰箭一樣從掌心射向心髒,他猛地收回手,吃驚地看著面前的人。
「我是女人。」明月蒼看著他,眼神異常的溫柔,「明月蒼,就是明月。」
扮舒唱滿眼俱是震驚,說不出話來。
「想知道這一切嗎?」明月蒼舉步往門外走,側首望向他,「跟我來。」
第8章(2)
明月蒼把箱子打開,一箱衣物收拾得整整齊齊,深深淺淺的杏色,在燈光下泛著溫柔的光澤。
「應該從哪里開始說起呢……」明月蒼,或者明月,自語。
坐在母親的屋子里,靠在箱子邊上,她又是那個懶洋洋說起當年事的女孩子。一身黑色男裝,卻將她的肌膚襯得更白,嘴唇襯得更紅。哥舒唱奇怪自己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世上怎麼可能有長得這麼美的男人?
「更正一下上次說的話,我母親只生了我一個,我的哥哥們,都是父親其他妻子生的。父親嚴厲冷酷,只有看見母親的時候會變得溫柔。我一直很怕他,又很渴望能像哥哥們一樣,經常待在他的身邊。他有時候會對我很好——那個時候應該是母親親手做了湯給他,或者跟他說話的樣子稍稍親和一點,他是一個很容易開心的人呢。可是母親大部分的生活都被這些衣服佔據了,不知道父親第一次知道這是做給別的男人的衣服時,是怎樣的大發雷霆?反正我長大後,父親每次經過母親的屋子,如果看到她在做針線,就會徑直走開。」
「父親一生打過無數次仗,只有十二年前一次,他還沒有出兵前就暴躁難安,巫師佔卜的結果是大凶。結果,他在那一場戰爭中受了重傷,抬回家沒多久就死了。那個時候,哥哥們前前後後都死在了戰場上,明月家的後人只剩我一個,父親把我叫到床前,把飛月銀梭交給我,把明月家的尊榮驕傲交給我,讓我發誓用哥舒家的鮮血寫他的牌位。」
扮舒唱默然,這就是明月家和哥舒家的恩怨由來。
她靠著箱子說話的樣子特別荏弱,嘴角帶著一抹笑,眼里卻像是蒙上了一層霧,「女人打仗總有不便,于是,明月就成了明月蒼。」
她眼楮里的霧氣恍惚便作化作淚水流下來,哥舒唱的指尖輕輕顫抖,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想去拭去那將落未落的淚珠,然而伸到一半,身上背負的使命和責任強行地制止了他的行為,他的手僵在半空。
「笨蛋,你以為我哭了嗎?」明月抬頭笑,「自從變成了明月蒼,我就再也沒有哭過。」
是的,自從成為飛月銀梭的繼承人,她就再也沒有掉過淚,想哭的時候,就去喝酒。
醉了,就可以忘記一切令人落淚的事情。
可是此刻,眼中霧氣隱隱涌出來,她身子輕輕傾倒,面頰順著他的手臂,擱在他懷里。
那一刻,迷醉和悲傷結伴而來,眼淚再也不受控制,一滴滴滲進他的衣襟。
似有什麼在空氣中轟然一響,柔和的燈光異樣溫柔,如同女子美麗的目光,失去控制的不只是明月的眼楮,還有哥舒唱的手。
他的手輕輕地落在她肩上,摟住了她。
心像是被鋸子拉過,一絲甜蜜,一絲憂傷,還有一絲疼痛。
自己也分不清這樣的情緒,干脆不要再去想。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頭,淡淡的香氣襲上來,心上忽然松懈下來。少帥、帥兄、臣子、兒子……種種身份都遠去,他只是個男人,擁著他喜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