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路冷笑,「是哥舒唱這樣告訴你的吧?」
決定不跟他談哥舒唱,問︰「你是月氏單于,為什麼要跑到大晏來?」這話一出口,她便感覺到自己應該收回,因為哈路的眸色在那一剎那變得濃碧。
「為什麼?我為什麼要來?」他湊近她,那神情看不出喜怒,「呵呵,還不是為了你。」
「為我?」
「你原本是月氏未來的闕氏。」哈路的眼中神情變幻不定,「我本想等到打退大晏之後就和你成親,可是……」他沒有說下去,卻低低地笑了起來,「可是,呵呵,可是哥舒唱卻冒了出來——」
「不要說了。」打斷他,「你對唱太反感,我不想听你談到唱。」
炳路沒有再說下去,眼中卻閃過一抹狠厲光芒,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他偏過頭,掀起車窗的簾子,望向車外。
的心情有些低落。她渴望找出記憶,可這記憶看上去顯然比她想象的沉重。
馬車跑得飛快,三天後到達京城。哈路將帶到勝暑山的行宮,他的隨從和親信上前行禮,左手合在右肩上,正是路上哈路教行過的禮節。
她自己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並不覺得怎麼樣。此刻看到幾個人一起對哈路行禮,卻忽然有了一種極怪異的感覺。
仿佛是眼花了,眼前看到的不是行宮典麗的紅立柱和光潔的漢白玉圍欄,而是華麗深艷的宮殿。她看到一個擁有鷹一樣碧眸的男子,高高地坐在王座上,底下人齊齊參拜,左手合在右肩。
她那時仿佛站在底下的人群中,而且是第一排,一抬頭,就看見他的臉。
那是哈路的臉。
那是月氏單于的臉。
那是月氏的王宮。
這感覺恍惚得像一場夢,卻又真實得無以復加。
——這是她記憶的碎片。
這是她失落的曾經。
她猛然一震,一陣昏眩襲來,不得不扶著身邊的圍柱才能避免摔倒。
自從吃過那名為「返魂」的藥後,這幾天就總是出現這樣的短暫性昏眩,但腦海浮現這樣真實的景象,還是第一次。
炳路注意到她的臉色,扶了她一把,「怎麼了?」
「沒什麼。」她歇了片刻,昏眩慢慢消退。
「是‘返魂’的藥效開始起作用了嗎?」
「也許。」
「你想起了什麼?」
她搖搖頭,「還沒有。」又道,「我有點累,想先休息。」
炳路點頭,看著她的背影,冷笑浮上嘴角。
你會想起來的。
明月,一切,你都會想起來的。
第二天,想出去走走。
「也好。」哈路道,「這個地方,一定也有你曾經的記憶。」
他吩咐侍從備好馬車,兩人一起出門,侍從前後圍擁,月氏人喜歡黃金和珠寶,侍從們的衣著都十分華麗,氣派十足。
京城的人們早就听說自從那場仗後,月氏重新臣服在大晏之下,歲歲納貢,月氏的單于更是親自來朝,因此一看到這隊華麗的車馬,就猜是月氏單于的駕座,路上紛紛有人觀望。
怎樣隱瞞一滴水的身份?把它放進一杯水里。
怎樣隱瞞月氏人的身份?和一隊的月氏人一起出門。
難怪當初答應隱瞞她的身份時,哈路擔保得那樣干脆,這世上大約只有他一個人有這個能力。
馬車經過長街,看到有婦人帶著香燭,驀然心里一動,道︰「我們去寺廟吧?」
炳路點頭,馬車直接往最近的一個廟宇去。
「等等。」喚住馬夫,「往左邊。」
「左邊?左邊只是一座小廟……」
「往左邊。」堅持,「小廟就小廟。」
炳路低聲問︰「你記得左邊有廟?」
不是記得,只是冥冥之中的一種篤定,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篤定。
馬車拐向左邊的一條街。
——進去之後第三家店鋪有香囊賣。
這樣一個意識躍起腦海里,那麼自然。
第三家店鋪上掛著招牌︰「雲和香鋪」。
——出了這條巷子,有一條河,河上有橋。
還沒有出巷子,已隱隱听到水聲。
——過了橋,有戶人家里種著極好的薔薇。
薔薇架搭得很高,淡白輕粉的花朵探出頭來,在陽光下分外美麗。
痴痴地看著,那一角院牆底下,仿佛有兩個人的身影。他微笑著對她說︰「好看嗎?」
「嗯!」
他便輕輕一躍,在牆頭摘了一朵,簪在她的鬢邊。
陽光下院牆依舊,薔薇依舊,哪里有人呢?可那時的心情還留在心頭,甜蜜的嬌羞淹沒了她,她說︰「這是你第一次送我禮物。」他的嘴角輕輕往上揚,黑眸中有笑意,聲音低而醇厚︰「以後會常送。」
「是嗎?」她裝著不信任的樣子,挑釁地問,心里卻鼓鼓脹脹,歡喜極了。
馬車駛過院牆,薔薇花漸行漸遠,只在日光底下留下一抹艷影。
怔怔地看著,風吹來,臉上一涼,才發覺自己流淚了。
炳路沉默地看著她。
她自己用手背抹去眼淚,吸了吸鼻子,卻又忍不住笑出來。
這樣的記憶……在陽光底下和唱牽著手逛街的夢想——原來,在過去的日子里,她就已經實現過了啊。
第7章(2)
小廟就在眼前。
的確很小,不比那個小鎮上的送子觀音廟大多少。
進出的都是附近的居民,看到這樣華麗的車馬,再看到馬車上下來兩個碧綠眼楮的人,忍不住圍觀。
記憶如同如風吹開的畫卷,一點點在面前展開。
苞唱來的時候,人們看她的目光也是這樣的好奇。
她踏進大殿,過門檻的時候輕輕一躍。
霎時之間,感覺到自己與當初的自己重疊在一起,時光恍惚倒回到那一天,她輕輕一躍,他在後面飛快地扶住她的肩,「小心。」
「這有什麼?我從城牆上跳下來都不會有事呢!」她回眸一笑,心情真是好呀,整個人好像要飛起來。
「在菩薩面前,舉止不可失儀。」他說著,拉她跪在佛前,「不然菩薩會怪罪。」
她吐了吐舌頭,「唔,這又是什麼?現在你又成了一個‘盡職的信徒’,對不對?」
他認真地瞪她一眼,眼楮里卻不小心泄露了些許笑意。
「閉上眼楮,菩薩會听到你的願望。」
「真的嗎?」
「真的。」說著,他拜了三拜,閉上眼楮。
他閉上眼楮的樣子,那麼虔誠,英氣的面目多了一絲靜謐,那麼美。
唱,你不用去拜什麼神佛,在我的心中,你就是唯一的神祇。
只听他輕聲道︰「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她整個人震了震——他從來沒有說過什麼甜言蜜語,卻在此刻許下這樣的願望——她的眼眶有些酸澀,原來歡喜到了極處,竟然會化成眼淚。
她飛快地拜了三拜,身子起伏得太厲害,耳旁似有風聲,抬起頭來,望著高高在上的菩薩,一字一字清晰地道︰「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大殿里的空氣,仿佛是去年的。香燭的味道亙古如此吧,廟宇的味道亙古如此吧,還有什麼東西能比它們更加亙古不變呢?
空氣里細塵飛舞,每一個顆塵埃都听到過他們的諾言吧?它們附帶了她的記憶,輕輕沾附在她的發上、臉上,于是記憶由皮膚滲入心底。
她看到他們牽著手走出廟門。
那個時候是黃昏,晚霞多麼美,將兩個人的臉映得通紅。他們在附近的一家面館里吃面。
他說︰「過生辰要吃面,這是大晏的習俗。」
「我知道!還要吃那種一根吸到尾的長壽面,是不是?」她睥睨他,「你忘了我也是半個大晏人嗎?」
他笑。
吃完面,天已經黑了。夜色下人影稀少,他忽然問︰「你記得那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