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別嫌我多嘴。咱們都是女人,將心比心我才多這個嘴。」和嬸道,「你總不能一直這麼下去啊,你得為自己的將來著想。」
「怎麼著想?」
「趕快替唱公子生個孩子!有了孩子,名分就定下來。母憑子貴,就是這個道理。」和嬸道,「鎮西邊上有座送子觀音廟,特別靈!什麼時候我陪你去拜一拜,一準能生個大胖小子!」
「孩子?」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目光落在在一旁玩的小孩身上,小男孩虎頭虎腦,十分可愛,忍不住心里一甜,問,「真的很靈嗎?」忽又想起,「不行,唱不想我出門。我長得跟你們不同,出門很容易被人注意。」
「這很簡單。」和嬸很愉快地支招,「戴上風帽就好了。」
當下和嬸便翻出一頂風帽,帽沿垂下布簾,嫌不方便,讓丫環找出一條輕紗裙裁下一大堆,替換下厚厚的布簾。戴上之後,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里面人卻能很輕松地看見道路。
這是第一次出門,走在路上,總有認識和嬸的人打听這位身姿高挑曼妙的女子是誰,透過輕紗,隱隱只看到一點朱唇,紅得耀目。和嬸只說是自己遠房的外甥女,听說這里的送子觀音靈驗,專門過來求子。
廟里香火很盛,進進出出幾乎全是女子。孩子是否注定是女人操心一輩子的事?年輕的女子想要個孩子,年老的想為孩子求個孩子。
學著和嬸的樣子跪下,從來沒有拜過菩薩,面前這高大慈悲的漆像真的有人們所說的那麼通靈嗎?
菩薩,你真能听到我的願望嗎?
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唱的妻子,可以牽著他的手逛街,可以成為他的家人,可以朝朝暮暮地看到他,一生一世都不分開。
有孩子固然是好的,沒有孩子也沒有關系。
我只要有唱就可以了。
「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耳畔仿佛有這樣的聲音。
這是自己的聲音。
心里是這樣想的……卻有一絲恍惚,那個人好像並不是自己……隱約看見兩個人跪在佛前,虔誠跪拜,「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呵。
菩薩真能保佑嗎?心里卻已忍不住相信,菩薩已經听到,並且會代自己實現。
菩薩俯視眾生,慈眉善目。
雖然明知道即使輕紗遮住了自己的臉,卻遮不住周圍人的好奇,回去的路上,還是忍不住變了逛。
喧囂的叫賣聲,街上擁擠的人群,茶樓里飄下來的小曲,熱鬧的紅塵,俗世的快樂,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茶樓上二胡伊伊呀呀地拉,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嬌聲細氣地唱。起初她不知道那樂器的名字,還是和嬸告訴她,說完,和嬸感嘆︰「你竟然什麼都不知道——難為你的漢話倒說得這麼好。」
這話說得怔了怔。按她的容貌,應該不是漢人。為什麼,卻說得這麼好的漢話?
她記得睜開眼楮的時候,唱問︰「你醒了?」
她毫無疑問地听懂了,點點頭,又問︰「這是哪里?」
那是一間小小的民房,房主是路媽的女兒和女婿。路媽在街上看到她暈倒在路邊,所以把她撿回來。
她的所有回憶,就是從這一刻起。
意外昏倒,貴人相助,遇上英武又優雅的男子,愛上了他。
回憶之前一大片的空茫,什麼都沒有。因為沒有一絲線索,所以干脆放棄了希望。反正這樣的日子也不賴,她有唱。
有唱,就足夠了。
女孩兒唱︰「捍撥雙盤金鳳,蟬鬢玉釵搖動。畫堂前,人不在,弦解語。彈到昭君怨處,翠蛾愁,不抬頭。」
她小小年紀,自然解不出詞中意,但是聲音宛轉,別有一股動人處。听到「畫堂前,人不在」,悵然一嘆,輕輕和著她的曲調唱了一遍。
她的聲音低沉,吟唱時有輕輕的沙啞,里面仿佛歷經歲月風霜跋涉而來的澀意,就像第一遍的濃茶,入口總是苦澀,次後便是回甘。
茶樓里的客人們都望過來,輕紗帽沿遮住了她的面容,隱約看見紅唇一點,十分明艷。
嘆了口氣,向拉二胡的爺爺道︰「老人家,人生苦短,需及時行樂,你拉這麼傷心的曲子做什麼?換點喜氣的吧!」
「二胡聲音暗澀,越悲傷的曲子用二胡拉越好。」答話的卻是唱曲的女孩子。
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她,笑道︰「那麼,不要二胡了,換別的吧。」
女孩子看了看銀子,又扭過頭去看了看爺爺,道︰「我爺爺只會拉二胡,要是姐姐想听,我可以彈別的。」
說著,從角落里拿出個包袱,解開來是一把三弦琵琶。她撥了兩下試聲,道︰「你不用撥子嗎?這麼彈手不疼?」
女孩子「呀」了一聲,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彈琵琶,對方又給這樣高的賞錢,一時緊張,居然忘了拿撥子。
和嬸問︰「姑娘彈過琵琶?」
「沒有呀。」道。
和嬸點點頭,「那就是以前看過別人彈——我見你不知道二胡,以為你也不知道琵琶,正想告訴你呢。」
「也沒听過。」隨口答,一面看那女孩子調音,女孩子的手法不是很熟練……她驀然怔住。
她可以肯定,自己沒有彈過琵琶,也沒有看人彈過琵琶,但是,她何以知道彈琵琶要用撥子?何以知道不用撥子手會疼?
何以知道這女孩子彈琵琶的手法不熟練?
這種冥冥之中的篤定由何而來?
難道說,在記憶之前,在那一段完全空白的時間里,曾經,曾經有過一個琵琶?
早已滅絕了的希望,忽然之間,仿若死灰中掀起一點火星。
以前……以前……她的以前……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杯里的茶傾在身上。
琵琶聲已經響起。
第4章(1)
琵琶聲自頭頂飄落,聲聲如珠灑玉盤。忽而急如雲濤四起,忽而清若雨打疏荷。曲調很奇特,然而技藝嫻熟非常。這琵琶聲一響起,整個街市仿佛都安靜了許多,商販們的叫賣聲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扮舒唱忍不住停下腳步。
他很少有這樣的閑情來听曲,但是父親喜歡听琵琶曲,家里經常請琵琶名師上門。這人的琵琶跟那些人都不同,仿佛可以把人的魂魄勾住。
一個聲音低低地響起。有輕輕的沙啞,仿佛這嗓音就是琵琶上的一根弦,被誰輕輕撥弄。樂聲襯著歌聲,歌聲化在樂聲里,分不出彼此。
唱的是月氏方言,哥舒唱听不懂歌詞,可音樂沒有民族與地域之分,听來里面仿佛有歷經歲月風霜跋涉而來的澀意,像茶,入口濃澀,回味甘甜。
便在此時,樓上卻又響起樂聲,琵琶還是方才的琵琶,聲音還是方才的聲音,這一次,唱的卻是漢話。
只听她唱道︰「太陽下呀,風塵沙呀,誰曾看見風中的玫瑰花?
那野刺荊棘,是他為我摘下,他把它輕輕插在我的發,他說要帶我回他遠方的老家,他說世上只有我這一朵開在風里的花,我記得他,我記得他,眉呀眼呀永不忘他,可他怎麼還不來,還不來迎我回家?難道他忘了我在這里等著他?」
原來是段男女相悅的情歌,一個女子痴心的等待,被這婉轉低啞的聲音唱得蕩氣回腸。
曲調都是一樣的,仿佛是前面一段的翻譯。
一曲終了,樓下的百姓仿佛舒過了一口氣來,紛紛交口稱贊。
向導見他凝神傾听,便把百姓們的話翻譯過來告訴他︰「他們說,樓上的人是明月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