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啃羊腿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了頭,眸子有些憂傷。
元上陌已經偏過頭去,問掌櫃的︰「打听出來了嗎?」
「她叫紅珠,今年十七歲,父母是在街市口賣菜的。」
元上陌點點頭。
掌櫃退開。
桑桑好奇,「你打听誰?」
「剛剛喊你恩人的那個。」
「打听這個干什麼?」
「不干什麼。」元上陌往椅子靠,垂下了眼瞼,看不清神色,「以後多個人聊聊天。」
羊腿香氣濃烈,可是桑桑再也吃不下去了。
水汽像霧一樣在眼眸里聚攏,她低聲道︰「其實,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元上陌抬起眼,揚眉一笑,「我什麼都不知道。來,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他大吃起來,好像餓足三天沒吃過東西似的,大口大口把菜填進嘴里。
桑桑撲上去抽掉他的筷子,他端起酒杯,桑桑撥亂酒杯,他拿酒壺,桑桑打翻酒壺,一時杯盤狼藉。
桑桑渾身顫抖,淚凝于睫,只覺得一顆心髒似被貓抓,點點迸出心血,胸腔有無形的氣流在亂竄,四處奔突,到處都是窮途。
元上陌的衣服潑上了酒,發上也濺上了,一滴一滴,順著額頭滴下來。
他低著頭,胸膛劇烈起伏,眉毛壓得極低,幾乎抬不起眼。
屋子里極靜,像一根繃得極緊的弦,只要稍微在某處一用力,就要斷裂了。
這樣的緊繃和壓抑,令人幾欲瘋狂。
元上陌沖上去抱住了桑桑,唇如滅頂吻住她,懷里的人是一攤水,是一朵雲,是一陣風,是想留卻永遠也留不住的縹緲靈魂,他吻她,悲切而憂傷,自己的淚滴下來,落到她的面頰上。
桑桑深深地吻回他,用盡全身力氣。那一刻心底有毀滅的沖動。說不出來的情緒,是恨嗎?是悲傷嗎?只想把這一切毀滅!
一起死吧!以死亡來結束吧!
這樣強烈的沖動,近乎瘋狂。她在元上陌的眼楮里,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瘋狂,想毀滅一切,想破壞一切,想焚燒,想讓這世界一起陪葬!
第7章(2)
「你要走了嗎?」元上陌喘息著問,眸子里有暗無天日的黑,「你要走了是嗎?」
「我已經沒有辦法待在良言的身體里了。」桑桑痛苦地道,「她輕輕一個轉念,我就會飄開。上陌,我……我不能留下來了!」
「 ……」元上陌發出低咽的笑,更像是哭,「……蒼天在捉弄我嗎?把你從千年以後送來,現在又要把你帶走?」
桑桑沒有辦法回答。也許,她真的像良言說的那樣,是上天安排來幫良言的,幫良言月兌離危險,幫良言和任宣明白心跡,現在,她該走了,讓任宣和良言在一起。
路桑桑,你不要只顧著哭,不要只顧著難過,良言都肯犧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你,你為什麼不能像她一樣?
他們相愛了那麼多年,都可以含笑分開,為什麼,為什麼你卻不能放手?
「上陌、上陌,我們不能這麼自私,這個身體本來就是良言的,我不可以佔用,更不可以用她的幸福來換我的幸福。」桑桑的聲音顫抖,然而心底,卻有某一處在隱隱松動,那樣強烈的毀滅淡去了,她的臉貼在元上陌懷里,低聲道,「就算我們在一起,你也會不安的。對不對?你只要一想到任宣,你就會難過的。這段日子我不能想到良言,想到她我就會覺得自己卑鄙又自私……」
「我寧願自私!我寧願卑鄙!」元上陌聲音嘶啞,「我寧願對不起任宣,寧願對不起尚良言——桑桑,我不願意失去你。我沒有喜歡過誰,我不知道一旦喜歡上就是把你種在了我心里。現在,你要走嗎?你要把我整顆心都連根拔走嗎?」
桑桑不能說話,所有的用來說服自己的道理,都在他這句話面來轟然瓦解。
愛情就是這樣自私吧,就是為了和對方在一起,負盡天下人也無所謂吧?
可是,如果這是老天爺的安排,誰能夠違抗?
桑桑已經累了。
從來沒有這麼累過,從心底深處生出來的疲倦,讓她甚至倦于呼吸。
再也沒有力氣去面對這樣盛大的痛楚、無望和傷心,曾經的那些快樂一一展現在面前,一切就像昨天,可她連回憶的力氣都沒有了。
如果可以選擇,她不要來這里。
不要遇見元上陌,不要愛上他。
她只是個高三學生,生活中最大的痛苦和煩惱都來源于高考,她不要這麼多愛,她承受不起。
她想逃避。
像是有一聲輕響,又仿佛什麼都沒有。她輕飄飄地,回頭看到良言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那是第一次,她自動離開了良言的身體,整個人仿佛在飄離,如羽毛一樣輕忽。
「桑桑!」元上陌抱住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失去她的痛楚,已經經歷過一次了,然而這一次,卻依然強烈如昔。
他要失去她嗎?要永遠地失去她嗎?
他要如何去挽留一個千年以後的魂魄,要如何去挽留自己唯一的一次愛情?
身體對良言的魂魄來說,仿佛有極大的吸力,她絲毫不能抗拒地回到了身體里。
「桑桑!」她喚,「發生什麼事了。」
「我要走了。」桑桑答,「我好累,我要走了。」
「你怎麼能走?你走了元上陌怎麼辦?」
「良言,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已經沒有辦法待在你的身體里了,如果我來,是老天爺的意思,現在,老天爺要我走了。」「那怎麼可以?」良言焦急。
「其實這樣也好。我本來一直準備著回去的,我一直想我爸我媽。從什麼時候起我願意留下來了?對,是跟元上陌在一起的時候,我不那麼想家了。可是我真的留下來,真的一輩子不見我的爸媽嗎?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守著我的身體哭嗎?我的身體還在嗎?他們會不會已經當我死了?」
桑桑嘮嘮叨叨地說著,心仿佛沒那麼痛了,渾渾噩噩。
睜開眼楮的是良言。
幾乎不用去分辨,元上陌立刻知道她不是路桑桑。
他疲倦地站了起來,「我送你回醫苑吧。」
良言默默地跟在他後面,默默地上了馬車,看到他的背脊仿佛受著無形的重壓,真擔心他會忽然倒下。
他握著韁繩,忽然回過頭來,問道︰「良言,你怎麼願意成全我們呢?兩個人不能在一起的滋味是這樣痛苦,你們,怎麼受得了?」
「也許是因為已經習慣,也許是因為性格不同……」良言道,「我想你和桑桑都不習慣壓抑感情,如果要你們分開,你們的痛苦,會比我們強烈十倍。」
「那你不會怪桑桑嗎?」
「不會。」
「可是我怪你。」他的聲音低低的,握著韁繩的指節發白,「我怪你,你把她引來,又把她趕走,你……」他驀然住了口,大口地吸著氣,「我、我……我不該說這些,對不起。」
良言憂傷地看著他,「不要緊。說出來會好些。」
他沒有再多說,一揚馬鞭,馬車不多時便到了醫苑,任宣正在替一個病人診脈,忽然看到她進來,那眼神、那風姿……他驀然站了起來,病人嚇了一跳。
「她是尚良言。」元上陌道。
說完,他徑自回了後院,整個人疲倦乏力,躺在床上。
被褥一色全新,上午才搬來,他還準備在這里多住幾天,哪怕剩下的時間不多,能聚一時,便是一時。
然而到底能聚多久?
他還可以看見她幾次?還可以跟她說幾次話?
每一個問題,都切割著神經。
她隨時都會消失,然而,他還有那麼多話沒有說,那麼多事沒有做——他「霍」地轉過身,沖到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