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紀綾放在床上,替她除去鳳冠嫁衣,散了盤好的長發,柔兒送上洗臉水,他擰了毛巾,替她擦去臉上的胭脂。
擦著擦著,他的手輕輕顫抖起來,頭慢慢低下去,埋到她的頸間。
心中的喜與悲,樂與痛,到底哪個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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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的喜被很快被撤去,換上淡雅的鵝黃柔緞被,枕頭里塞了茉莉與薰衣草,炭爐里燃著菊花的香。新少女乃女乃從未出過房門,晨昏定省,三茶六飯,都在屋里。
杜乙商坐在床邊給她讀書,「憶梅下西洲,拍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西槳橋頭流。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柔兒遞了一杯茶給他,輕聲道︰「完婚已有一月,今日該是少女乃女乃回門之期。門外車馬已經備下了,你看著怎麼樣?」
杜乙商點點頭,給紀綾披上一件厚重白狐裘,抱她上轎。路上正遇著蘇家派來請姑女乃女乃回門的下人,于是一同返府。
行過禮,杜乙商向蘇夫人道︰「我先扶綾兒回房休息。」
蘇夫人點點頭,看著他這樣細致入微地照顧紀綾,心下感動,命人奉上新燙的枸杞米酒,道︰「天怪冷的,祛祛寒。」又問︰「手臂可好些了?」
正聊著,忽然蘇誠走來,為著年節將近,各處伙計過節銀子的事來討蘇夫人的主意。蘇夫人道︰「你照往年的例不就成了?」
蘇誠道︰「往年小姐在時,每凡過年節,都有過節銀子。今年伙計又說小姐大喜,爭著要喜利紅包。本來這紅包也包不了多少錢,可每人一二兩,蘇家上上下下的生意加起來都有好幾百號人,各鋪掌櫃和伙計又不同,因此來討夫人示下,喜利紅包發是不發?若要發,又怎麼個發法?且各鋪的賬本已經送來了,大伙兒的年節銀子也該定下來了。」
蘇夫人沉吟︰「大伙兒的年節銀子是多少?」
「按例,大掌櫃是二十兩,二掌櫃十兩,底下伙計五兩。但小姐要看各鋪贏利多少,分別加發的。有的掌櫃拿到過二三百兩,伙計們差不多也有十來兩。拿五兩的,實在是毫無用處的,第二年往往革了去。」
蘇夫人皺眉思索半天,嘆了口氣︰「年節銀子你就看著辦吧,那些賬本我也沒工夫細看,喜利包兒給他們就是了……」說罷眼楮又紅了,「綾兒都這樣了,哪里又有什麼喜利?」
蘇城暗暗嘆息一聲,便要出去,杜乙商叫住他,笑道︰「我有個不情之請。娶了綾兒,這喜利紅包,就該當我來給。算是我對蘇家伙計們的一點心意。岳母大人若是同意,我就和誠叔商量去了。」
蘇夫人本來不善管理這些事務,听到有人願意分擔,求之不得,蘇誠倒客氣了一番,引著杜乙商去外書房。
定下了喜利紅包的數目,杜乙商道︰「誠叔,倘若不介意,賬本我來看吧?」
蘇誠久經江湖,不由得一驚,提起精神賠笑道︰「姑爺是客,怎好讓姑爺勞累?」
杜乙商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從桌上移到身後的高大書櫥,再落到誠叔臉上,問道︰「這是綾兒常坐的吧?」
蘇誠心里不由得一酸,點點頭。
杜乙商撫著桌面,想象著紀綾坐在這兒的光景,微微一笑,「誠叔,我只是想幫綾兒做事。她曾經做過的,現在,都由我來做吧。」
蘇誠怔怔地望著他。這是那個傳說中不學無術只會拈花惹草的公子,紈褲子弟嗎?
「誠叔放心,杜家只經營水上生意,對陸上買賣沒有多大興趣。」
蘇誠想了想,決定相信那片清輝目光的誠意,打開櫃子,把年底結下的賬本拿出來,放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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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天寒,杜乙商有內功護體,身子依舊溫暖,但右手指尖卻開始冰冷僵硬,寫出來的字都有些歪歪斜斜。╴
他握著那幾乎失去感覺的手指,輕輕呵了口氣。吹滅燈火,走出門去。
是月中嗎?一輪明月高懸在空,將圓未圓,僅差一抹。路過花園,忽然聞得一陣撲鼻的香氣。
呵,是梅花。
虯結的枝上,有朵朵如玉雕般的白梅,在月光下,寂寂地綻放。
他折了一枝,輕輕放在紀綾枕邊。
清晨醒來時,梅花花瓣已經有些枯萎,可芳香如舊。
倘若手臂未傷,他可以取出這花朵中最凜冽的香髓,配以冰晶玉露,制成冰魄寒香。
這樣的香粉,十兩重金才買得一錢。
但今天他只是把花瓣摘下來,輕輕灑在床頭。有一片不經意地飛上紀綾的眼上,在那一個瞬間,他的呼吸都要停頓了——
那一直緊閉的眼,那仿佛亙古寂靜的長長睫毛,忽然輕輕抖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用發顫的指尖輕輕踫了一下她的眼楮。
她的睫毛又動了一動。
「呵……你知道的是嗎?你听得到是嗎?你想醒來是嗎……」
蘇家人發現,園中那株清晨還開得好好的白梅,忽然不見了花朵,精光溜溜地,梅花全到了大小姐的房里。
杜乙商在這大寒天里,只穿單衣,守在床前。
「……你喜歡梅花嗎?我都給你摘來了,你放心,我會把揚州城里的梅花都摘來,每天你都聞得到。」
「……天陰得厲害,好像要下雪了。綾兒,你醒了,我帶你去看梅花吧。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綾兒你說白梅好還是紅梅好?啊,我可不能把梅花都摘了,不然等你醒了,我帶你到哪里看梅花呢?」
「你醒來一定會嚇一跳吧?只是睡了一覺,就不再是蘇家的大小姐,變成了杜家少女乃女乃……呵,可惜了,這個身份要一世跟著你呢。杜家少女乃女乃、杜家夫人、杜家老夫人、杜家太夫人……我們的子子孫孫叫你娘、女乃女乃、太女乃女乃……呵,要叫到第兒代呢?一定很有意思……」
紀綃跟蘇夫人站在門口,听著听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蘇夫人上前,強忍著哽咽,道︰「孩子,你快穿上大衣裳吧。看著涼了。」
杜乙商回過臉,笑容令他神采飛揚,好似充滿了萬道光芒,叫人無法逼視,「綾兒要醒了,就快醒了……」
蘇夫人忍住眼淚,「是,她就快醒了。你穿上衣服,慢慢等吧。」
「她馬上就要醒了,只須一下下……啊,你看,她的眼珠轉了一下……」
蘇夫人再也忍不住,握著絹子,痛哭出聲。
這下,不僅女兒昏迷不醒,連女婿也一並瘋了。原以為蘇家又找到一個頂梁柱,一夜之間,又倒塌了。
忽地,她听到一聲低促的驚呼。
這一聲里,包含了多少驚喜,多少疼痛,多少期盼,杜乙商看著床上的人,嘴唇輕輕顫抖,有一萬句話要說,這一刻,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聞聲回身的蘇夫人睜大了眼楮。她看到了什麼?她眼花了嗎?綾兒、綾兒她,真的醒了嗎?
床上那張素白容顏上,一對如星如月的雙眸,緩緩睜開。
「綾兒!」
「姐姐!」
「大小姐!」
這麼多聲音蜂擁而來,這麼多人都圍到了床前,又哭又笑,狀如瘋顛,她下意識地一躲。
每個人的驚喜都僵住了,笑容怪異萬分地愣在臉上,呆呆地看著躲到一邊的紀綾。
她的眼里寫滿了防備和恐懼。
蘇夫人發出一聲悲呼,上前抓住她的手,「綾兒,你不認識娘了嗎?」
紀綾慌亂地把臉埋進被子里去,又委屈地抬起頭來,道︰「我餓……」
那聰慧精明,獨掌蘇家大業的蘇紀綾,竟然成了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