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皺著眉——可能是由于她的不答腔,也可能是由于他自己的那句話——而後,他一笑,那一笑充滿了自我解嘲的意味。但當他開口,他的語氣是尖銳的。很明顯,他恨不得趕快離開。
「東西一送到,你就檢查一下,看有沒有少了什麼。如果有,就趕快叫他們補送。我想你應該不會失望,沙夏對衣服相當有品味,對于尺寸的拿捏也十分精確,不像我,而他向我保證你一定會滿意。」微微含首,他轉身走出艙房。
送來的一箱箱衣服,每一件都美得像夢,像公主才穿得起的衣服。而雖然丹雅對它們一點也不感興趣,卻也找不到它們的缺點,只除了一項。由于那些衣服是在迪凡不知道的情況下買的,所以她現在擁有了女人一切的貼身衣物。而她從來不曉得女人的外裳下,得穿那麼多東西。
船行到一半時,丹雅開始相信童話故事有可能不是童話故事。
使她開始相信的人,不是瓦西里,不是拉嘉,不是舍基,也不是船上的任何人,而是連試圖要她相信都沒有的沙夏。
上船後不久,丹雅便發現船上的人,包括船長,在提到迪凡時都說皇上如何如何,陛下如何如何。連瓦西里都用暗示兼嘲諷的語氣說扮演國王這個角色是件很無聊、很乏味的事。此外,有一天當她用嘲諷的語氣透露出她的不信迪凡的身分時,在三名員級的水手拿出一份看起來很正式的文件給她看。那份文件載明迪凡﹒巴倫尼是卡底尼亞的新國王,任何國家的政府官員在看到這份國書,都必須鋪紅毯接駕。丹雅一看完,立即說那若不是偷來的,就是偽造的,氣得那三人有整整一星期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在其他人不滿他,責備他使迪凡壞心情——她沒有親眼看到迪凡是處于怎樣的壞心情,因為他信守他那天的承諾,始終未再跟她有任何的下面接觸——沙夏必恭必敬的對待她。沙夏這個人相當有意思,他常常批評瓦西里,批評拉嘉,連沈默寡言的舍基也被品評得一文不值,但他從未說過迪凡半句壞話。有一天,她終于問沙夏他為何對她這麼好。
「因為你應該受到更好的對待,公主殿下。你的日子過得那麼苦,比我在成為迪凡的侍官前的日子還苦。」
「你怎麼曉得我以前的生活苦?」
「迪凡把你告訴他的全告訴我了。他沒有全部相信,卻又相信那些他不該相信的事——我想你在告訴他那些事時一定是用嘲弄或是譏諷的口氣,他不相信時你就又說些氣話,以報復他的懷疑。」沙夏搖著頭。「他也把他所看到的告訴了我。那個撫養你的人,真該被槍斃。」
丹雅一笑。「我自己也常這麼想。」
「但你還是跟他住在一起。你已經長大,你大可以一走了之。」
「但他需要我,終于真正的需要我,我必須」丹雅無法再說下去,她不喜歡她的話的意味,那听起來好像她對杜比有孺慕之情似的。她沒有。她不可能有。那樣一個自私自利、且動不動就飽以拳頭的人,教人何從愛起?至于在她不曉得他不是她的生身之父,卻愛他如父的那幾年,已是太久遠,不能算在內。「那家酒館原本就快是我的。有了它,我的生活便有著落,同時也能讓我不用再受男人的控制。」
「這件事迪凡曉得他做錯了。他其實大可放一把火把它燒掉,既干淨又俐落還不用浪費半分錢,而只要他不說,你就不會知道這件事是他干的,自然也就不會怪他。但那麼一來,那個該死的杜比先生就無法安享余年,而迪凡不要你由于擔心那個人,而不能了無牽掛的走。你當然有可能不會,但他寧可花錢打發走那個姓杜比的家伙。」
「你很了解迪凡,是不,沙夏?」
「再沒有人比我了解他。」沙夏驕傲的說。
「那他他是不是常常那樣陰陽怪氣的?」
沙夏大笑。「你這個形容詞用得真好,公主殿下。不,他不常陰陽怪氣。他通常都是非常一致的;他不喜歡懷疑,也不喜歡沖動,他喜歡凡事都在他的控制之內。對于那些能擾亂他的事物,他一向敬而遠之。」
「跟我一樣。」丹雅大聲的說。「現在我明白他為什麼避著我了。」
「他避著你是因為你叫他離你遠一點,也因為你們兩個一見面就吵架。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為什麼在一起就吵架?」
「你問我?你怎不問問他為什麼老是動不動就生氣?」
「是的,他的脾氣固然暴躁,但他已經學會如何控制。」
「沙夏,你知道他是‘如何’控制的嗎?你曉不曉得他一氣昏頭時都做些什麼,想做什麼?」丹雅氣呼呼的說。
沙夏又笑了。「知道呀,而那還是他父親教他的。迪凡少年的時候每次氣到他按捺不住時,他就會動手跟惹怒他的人打架,跟他打架的人往往只有挨打的份,畢竟他是他們的王子,而且不是普通的王子,是他們的皇太子,所以他們不能還手。當他發覺這種情形,只好另找能紓解他的怒氣的對象和方法。自他父親教了他那個法子後,往後每當他氣到快要失去控制時,他就會就近找他的唔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早已猜到。但我不是他的情婦。」
「是的,你不是,但你是御賜的,在他的眼中,你已是他的妻子。就只差少個婚禮而已。」
這不是沙夏第一次提到迪凡的身分。在經過幾番思索後,丹雅發現說迪凡是王的可信度比說瓦西里是王的可信度強得多。畢竟他們都唯迪凡的命令是從。而事實上當初他們若不是以年長為由解釋凡事賴迪凡裁決,她也不會對他們如此懷疑。
但如果她全盤接受他們所告訴她的事,亦即迪凡真的是一個叫卡底尼亞的小柄的國王,而她也真的是一個流落異邦的公主,此次他們是來尋訪她回去跟迪凡完成大婚,那她準備怎麼辦?嫁給迪凡不比嫁給瓦西里。嫁給瓦西里,連考慮都可以不用考慮——免談。但嫁給迪凡,所要考慮的事就多了,而且多得不勝枚舉。
除了有個相同的祖先,以及強烈的吸引力外,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的共通點。而且婚姻這件事,一點也不好玩。一旦嫁了人,女人就得听命于男人,完全不能有自我,他不高興時還可以打太太,就算打死了,隨便胡詢一、兩句,法官也奈何不了他。愛麗絲不就是這樣死在杜比的拳頭下?倘若杜比沒有在愛麗絲已經臥病在床,卻認為愛麗絲是在偷懶,而對愛麗絲拳打腳踢,事後又不請醫生醫治,愛麗絲絕不致那麼早就死。
迪凡除了脾氣壞外,他對她的態度也頗值檢討。他要死,但他寧可不要有那種心情。他認為她長得不錯,卻又希望她是個丑八怪。而且他只要她一次。他會娶她,但他表示得很清楚那只不過是基于政治、基于責任。她要這種婚姻嗎?如果她明明知道等在紅毯的另一端的是地獄,卻仍走過去,她豈不是太愚蠢了?
所以如果這一切果真是真的,那她會拒絕跟迪凡結婚。但如果他們所說的話全是真的,包括迪凡曾說的那一句︰凡是卡底尼亞的子民,就得服膺卡底尼亞的君主的命令,那她的抗命,是不是意味她將得在地牢或是某個可怕的地方被囚禁上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