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816年
「喔唷,該死的!哎喲,我的老天爺呀!你這可惡的大笨蛋——把你的笨爪子拿開!賓出去——你聾了嗎?老子解雇你——老子再也不想見到你這副鬼臉!」
貼身男僕從房里跑出去,床上那人還在滔滔不絕地咒罵著,大兵的粗話從他的嘴里月兌口而出。
後來,他感到自己怒火稍稍平息一點;看見寬大臥室的遠端有東西在動,這才初次意識到,有個女僕正在收拾壁爐。
四柱大床的雕花柱腳擋住了他的視線,看不清女僕的身影,于是他從枕頭上把身子抬起一點,說︰
「你是誰?在這里干什麼?我剛才沒注意到房里另外還有人。」
女僕轉過身來,這時他看清了,女僕個子瘦小苗條,在一頂大大的頭巾式女帽下,臉似乎小得不同尋常。
「我……我在擦……爐柵……老爺。」
使他驚奇的是,她的聲音柔和而有教養,伯爵目不轉楮地盯著她,見她一手提著沉重的銅桶轉身向門走去。
「到這兒來!」他突然說。
她遲疑了一會,隨後好象是強迫自己服從他的命令似的,慢慢向床走了過來。伯爵這時發現,她比自己最初想象的還要年輕。
她在床邊停了下來,凝視著伯爵膝蓋以上去掉繃帶的腿,凝視著血跡斑斑的繃帶,剛才貼身男僕只解開了一部分。
伯爵正要開口,她卻突然說起來,嗓音依然那麼柔和,毫無疑問受過良好教育︰
「請允許我……替你解掉繃帶好嗎?我有些護理經驗。」
伯爵驚奇地看著她,隨後沒好氣地說︰
「你不可能把我弄得更痛了,我剛把那個該死的大笨蛋趕了出去,他弄得我好痛。」
女僕靠得更攏了一點,放下沉重的桶,站著察看伯爵的腿。然後她很輕很輕地解開了一條繃帶。
「我擔心,老爺,一直蓋在傷口上的紗布恐怕沒涂好藥,因此粘住了傷口,硬揭必然會疼的,除非我們用些溫熱水,才能容易地把紗布揭下來。」
「隨便你怎麼搞!」伯爵粗聲大氣地說,「我盡量忍著不罵人就是了。」
「忘掉我是個女人吧,老爺。我的父親曾經說過︰一個男人如果能不罵人就忍受住痛苦,他不是個聖人就是塊木頭!」
伯爵的嘴唇微微一咧,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注視著女僕,看著她走到臉盆架邊。
她先用冷水洗了雙手,把盆里的髒水倒進了污水桶。然後她倒了些熱水進瓷盆,貼身男僕本來打算用這些熱水給他刮臉的。
她把這盆水端到床邊,拿起一些已經放在桌上的藥棉,蘸了熱水,開始熟練地輕輕揭起粘在傷疤上的繃帶。這密密麻麻的傷疤,是軍醫從林德赫斯特伯爵腿上取出葡萄彈之後留下的。
林德赫斯特伯爵是在近距離被擊中的,就打在緊靠膝蓋的上方,要不是因為他有堅強的毅力,又運用了作為將軍的權力,這條腿早就會在滑鐵盧戰役之後馬上被鋸掉了。
「這腿會得壞疽的,老爺,」軍醫曾經斷言說,「到那時,爵爺失去的將不是腿,而是生命!」
「我願意冒冒險,」伯爵回答說,「我才他媽的不願意過一輩子‘逢十進一’的生活,打一點跨一步,連馬都不能舒舒服服騎一下呢。」
「我是在提醒爵爺……」
「我不要你提醒,也不想接受你那很成問題的技術。」伯爵回答道。
然而過了好幾個月,他才躺在擔架上被抬回英國,受的痛苦也可想而知。
他認為在倫敦的治療簡直無關痛癢,熬了一陣之後終于來到了切爾特南,因為他曾經听說這個礦泉療養地的外科醫生托馬斯•紐厄爾很出色。
伯爵象其他數以百計的人一樣,到切爾特南來的原因完全是因為這里有不同凡響的醫生。
雖然托馬斯•紐厄爾讓爵爺受了他整個一生中從未受過的痛苦,但他沒有辜負伯爵對他的信任,因為伯爵腿上的傷毫無疑問情況良好,開始逐漸愈合。
他沒再罵人,即使在女僕揭下了最後一片紗布緊接著轉身找新繃帶時。也只是因疼痛而退縮了一、兩下。
「在五屜櫃頂上,」伯爵提示道。
女僕找到一個裝繃帶和紗布的匣子,她不滿地看著這些東西。
「有什麼不合適嗎?」伯爵發問說。
「沒什麼不合適,只是缺點什麼,以免讓紗布粘在傷口上;如果就這樣,還會象我剛剛揭掉的紗布那樣粘住的。要是爵爺準許,我願意給您帶些我母親配制的軟膏來。這種軟膏不僅能治傷,而且會防止紗布粘住傷口。」
「得到這種軟膏我會很高興的,」伯爵回答說。
「我明天給您帶來,」她說。
媳在傷口上放好幾層紗布,然後用幾條干淨的亞麻布帶把它們扎牢。
「為什麼我非得等到明天呢?」伯爵問。
「我工作于完了才能回家。」
「你干的什麼活?」
「家務活。」
「你來這里很久了嗎?」
「昨天到這里來的。」
伯爵掃了床邊地上的銅桶一眼。
「我想,他們讓你干最粗最重的活,」他說,「你看起來似乎沒那麼大的氣力承擔這樣的重活。」
「我能對付過去。」
說這話時,女僕的口氣堅決,這告訴了他,女僕到目前為止所做的事並不輕松。
隨後,當伯爵觀看她的手指在自己腿上靈巧地移動時,注意力突然被她的腕骨吸引住了。
在手腕附近,有些骨頭突了出來,那些突出的東西控制住了伯爵的注意力,引得他更為仔細地察看女僕的臉。
要看清她比較困難,因為她低著頭,那項頭巾式女帽擋住了伯爵的視線。
後來,在女僕轉身去挑選另一根繃帶時,伯爵發現她的臉非常之瘦,瘦得不自然,顴骨突出,下巴頦緊繃,嘴角兩邊過度緊張。
她似乎意識到自己正受到仔細觀察,她的目光正好遇到伯爵的目光。伯爵心想,這一雙眼楮配她那張小臉,實在是太大了。
這是一雙奇怪的眼楮,怒海的深藍色,邊上一團長長的眼睫毛。
她探詢地看了看伯爵,隨後在繼續捆扎繃帶時,臉頰上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伯爵又看了看女僕手骯上突出的骨頭,這時他想起了曾經在什麼時候最後見過它們。
那是在葡萄牙孩子們身上,那些顆粒無收農民的孩子們身上!他們被打仗的軍隊搞得一直在挨餓,那些軍隊駐在別的國家,特別是法國軍隊,根本不給當地老百姓剩下什麼東西。
饑餓!
盡避他知道這是戰爭必然帶來的一種災難,但他仍厭惡得心里作嘔。他以前見得太多了,決不會弄錯。
他意識到,就在他心里想著這個女僕的時候,她已給他的腿扎好了繃帶,技術嫻熟,是他的貼身男僕望塵莫及的。
現在,她把被單扯過來輕輕地蓋在他身上,然後提起了煤桶。
「等一等!」伯爵說,「我問了你一個問題,你還沒回答呢。你是誰?」」
「我名叫吉塞爾達,老爺……吉塞爾達……查特。」
在姓的前面,僅僅只有瞬息的猶豫,伯爵對此可沒漏過。
「干這活你不習慣吧?」
「不習慣,老爺,不過有活干我就很感激了。」
「你家窮嗎?」
「很窮,老爺。」
「家里有什麼人?」
「母親和一個小弟弟。」
「父親死了嗎?」
「是的,老爺。」
「那麼,你至這兒來之前是怎麼生活的?」
他有一種感覺,吉塞爾達憎厭他提的問題,然而她又不能拒絕回答。
她提著銅桶站著,銅桶太沉,將她的身體拉得歪到一邊;她看上去似乎太脆弱單薄了,難以勝任拿這樣沉重的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