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身上穿著溫暖的棉袍,像一尊泥塑木偶般坐在暖呼呼的炕床上,沒提防到會有一桶冰水往頭上澆來,在嘩啦的水聲響起的同時,驚人的寒意從他腦門往腳心里竄,花朝本能地跳下床,凍得直發抖,證明他不是真的泥塑木偶,而是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軀。
「再潑!」
第二桶水又潑了過去。
這次花朝閃了開,但仍然被部分的水潑到,他又驚又怒,瞪視向膽敢潑他水的人。
花捷擋在從人面前,承受他的怒氣,詔氣輕描淡寫,「你醒了沒?如果還沒醒,我不介意多潑你幾桶水。」
花朝激動的用手指向他,嘴唇抖了又抖,卻連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我以為除了趙千慧以外,沒有其他事可以刺激你,沒想到一桶冰水也可以。」花捷故意在冰冷的聲音里注入一絲嘲諷。
听到「趙千慧」三個字,花朝臉上的表情扭曲了起來,激憤的眼眸射出如炬的怒火燒向花捷,他緊握住雙拳,似乎隨時都想揮拳打人。
但眼前的人是他的伯父,不是任何人。
花朝只能任淚水灼痛眼楮,盡避拚命吸著氣,仍然壓抑不住洶涌在封閉的心房里激蕩的悲痛,終於那股悲和痛無法控制的化作一陣氣流,激射出緊抿的嘴巴。
「痛的人又不是你!」
「只有你才會痛嗎?其他人都不痛嗎?」花捷嚴厲地詰問。「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就太自以為是了!」
「我……」他沒有錯,遭到背叛的人是他,被拋棄的人也是他,別人哪里能理會那種心肝被撕裂、抓出來在地上被人踩的痛!
看出他仍冥頑不靈地沉浸在自已的痛苦中,花捷輕喟出聲,語重心長的接著道︰「你知道你在天馬潭失蹤,多少人為你焦心、痛心?你娘的悲痛自是不在話下,她听到消息時,當場就厥了過去。太皇太後雖然比較堅強,暗地里卻掉了不少淚。皇上更是淚灑金鑾殿。
「等我親自下了天馬潭一趟,證實你不可能生還時,皇上依然無法相信,直說你不可能會死,堅持死要見尸,不肯為你發喪。好不容易你生還回來,眾人為你高興,你去了坤玉宮一趟,就闖出了連番禍事。趙千慧被你那麼一推,月復中胎兒差點保不住,幸好御醫搶救得宜,但躺在床上安胎不到一月,孩子仍然不足月便產了下來,而且是難產,後來雖是母女平安,她因失血過多,如今還不得下床……」
「她……她……」花朝臉上慘白,一顆心疼得厲害。
以為自己必然是恨她入骨,恨她的背叛,也恨她這些日子來的不聞不問,直到此刻才知她因為自己的關系,險些掉了孩子,纏綿病榻,連下床都不能……心里哪里還顧得及怨恨呀,有的僅是深深的自責與疼惜。
「皇上不但沒有因此怪罪你,在你失蹤的那兩天,還派人四處搜尋你的下落。戴玥好不容易找到你,冒著風雪救你回來,皇上也召集御醫為你診治。但你病好了,卻為了趙千慧發狂,連好心來探望你的朝陽公主都被你打跑,你這麼讓大家為你操心、痛心,羞不羞愧!」
花朝是羞愧,但仍嘴硬地道︰「我讓娘和大家操心是我不該,可是這個大家應該不包括皇上吧!」
「你這是什麼話!」花捷氣得渾身顫抖。「皇上拿你當親手足看待,對你的用心滿朝文武百官都可以做證,你竟說出這種不忠不義的話!」
「我不忠不義?他才假仁假義!如果他真顧念手足之情,就不會搶了千慧。」花朝紅了眼楮。
「果然又是為了趙千慧。花朝,伯父要怎麼說你才懂,才能放下她?別忘了,趙千慧進宮是在你『死』了後!」
「我沒死!」他低吼,緊握著拳頭朝空氣揮舞,彷佛想打倒什麼。「我沒有死!」就算他死了,他也不準!何況他現在是活著,知道這件事只會讓他生不如死!
「從定國公傳回你掉進天馬潭里的消息時,你就死了!到我親自下天馬潭,只是更證實你的死訊罷了!」花捷毫不留情地吼回去。「不管你對趙千慧進宮諒不諒解,我都要告訴你,不管是趙千慧,還是皇上,都沒有對不起你!」
「他們一起背叛了我,還說沒有對不起我?」他殺氣騰騰、咬牙切齒地說。
「什麼叫背叛?他們以為你死了!」花捷再度提醒他,「雖然我不清楚皇上為何會安排趙千慧進宮,當時我仍未趕回京中,但我親眼見到皇上和趙千慧是如何代你在微音公主和太皇太後面前盡孝道!你娘在你失蹤後,終日以淚洗臉,身體一日比一日差,是趙千慧親侍湯藥,是皇上在她床畔逗她開心,她才能活著等到你回來!」
「什麼?」他錯愕地喊道,身軀搖搖欲墜,眼里心里都交錯著復雜的情緒。
「不然你以為你娘是怎麼活到現在的?打從你父親過世後,你就成了你娘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你死了,教你娘怎麼活得下去?」
「娘……」他悲呼出聲。
「你卻為了一個女人,連相依為命的母親都置之不理,一味的沉浸在失去的痛苦中,完全不去想深愛著你的家人為你的情況有多痛心疾首,這麼做應該嗎?」
花朝羞愧得無以復加,可是……
「你根本不了解失去所愛,為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是多大的悲痛!你知不知道,當時我身中奇毒,又掉進河里,被沖進天馬潭……如果不是為了千慧,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活著回到她身邊,我早就死了。我順著地底伏流來到神農谷,卻因所中的奇毒而導致癱瘓,如果不是心里惦記著千慧,如何熬過將深入骨髓里的奇毒驅出體外的痛苦,重新站起來?但我回來了,千慧卻進了宮,早知道這樣,我寧願當時便死了,還快活些!」
「你說的是什麼渾話!」花捷氣得臉色鐵青,「螻蟻尚且偷生,你卻寧願死了快活!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活下來卻沒有機會,你卻想死?」
「你不了解失戀的痛苦,你不知道我……」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失過戀,嘗過那種痛,其他人都沒有嗎?」
花朝驚駭地瞪他,彷佛無法理解伯父會說這種話。
「我也曾經年輕過。」花捷自嘲道,臉上有種飽經世情的滄涼,目光越過佷子,像能穿透牆面,看到沉埋的年輕歲月。
那是段有歡笑,有甜蜜,但更多是淚水、生離死別,及血腥。
即使已經過去了許久,但忘不掉的,依然是忘不掉。
「那時候我只是御林軍的一員,還不是統領。太上皇,即當時的明帝,他意氣風發,預定十五歲那年親政,但輔政的諸王不但不願意還政給他,還打算廢了他,取而代之。
「眼見一場政治斗爭將血淋淋的展開,多次逃過暗殺的明帝,在太後的運籌帷幄之下,展開反擊。這段期間,你父親與長公主徽音相戀,蒙明帝不棄,將長姊下嫁,花家感念恩德,更是戮力效忠。而我也在同時候愛上了叛黨的首領齊王的女兒秀林郡主。」
說到這里,他眼光顯得纏綿、溫柔。
「秀林是個識大體的好女人,她痛恨她父王為了私利,想要謀奪明帝的江山,造成民心動亂,偷偷的幫起明帝,我們便是在這種情況相識的。」
他停頓了一下,語音轉為悲沉,「齊王麾下有個愛將戴峻杰,對秀林也極為仰慕,齊王為了籠絡他,便要把秀林嫁給他。當時秀林曾要求我帶她走,我卻為了大局,反而讓她嫁給戴峻杰,為我偷取包多的機密。我看著她戴上鳳冠霞帔,她兩腮的淚痕比臘波還要灼燙的滴進我手心,也滴進我心里。我還看著花轎載著她嫁進戴家,那些喜慶的鬧樂聲猶如一千根錘子敲擊我的心,但我仍忍下來,沒有帶她逃走。後來,她為戴峻杰生了兒子……我……還是讓她為我偷取齊王陣營的機密。終於,我們與叛軍正式對決,秀林為了救我而挨了戴峻杰一刀。我抱著她,在她臉上沒有看到痛苦,只有安詳的笑容,而且是那幾年來我在她臉上看過最甜、最愉悅的笑容。可惜我當時太過悲痛,無法了解那抹笑是因為秀林終於得到解月兌,那些年來她活得實在是太苦了。復仇的意念使我失去理智,不但將戴峻杰殺了,更想殺他們的兒子,若不是孩子肖似秀林的臉喚醒了我的神智,我可能真的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