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峻而熾熱的光芒自他眼中迸射而出,高大挺拔的身軀以一種不慌不慢的優雅步姿逼近,她只能仰望他,臣服在他掠奪的眼神下,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結帳。」略顯低沉的語音清楚的自寬闊薄抿的唇間飄出。
丁鈴貪看著那兩片唇運動的姿態,只覺得耳邊飄過的聲韻是那麼迷人,一時間竟沒听懂簡單的兩個字節所代表的意思。
「結帳。」同樣的音節被重復,說話的嘴微上揚成似笑非笑的弧度,深邃的眼眸閃爍出一抹趣味。「我要買這包Marboro,多少錢?」
抓在他手中的香煙盒在她眼前搖晃了一下,驅走了她腦中的茫然,也將一把火焰燒上她臉頰。丁鈴趕緊拿起他重新放在櫃台上的香煙,為他結帳。
她不敢看他,只低聲報出金額,接過他手上的千元大鈔,訓練有素的操作收銀機,找錢。
「謝謝光臨。」
以為他已經走了,抬起的視線卻與他對個正著。
那雙令人看不透的眼眸仍陰爍的鎖住她,看得她喘不過氣來,在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眸光後,他轉身朝門口走去,像來時那般突然的離開,走出了她的視線。
丁鈴的思緒恢復運轉,對自己竟在對方的注視下失態,她既震驚又不解,身子仍微微顫抖著,之前體認的情緒是那麼強烈又不可思議,到底是什麼?
下個結帳的客人很快地佔據了她的心神,讓她沒空進一步思考。等到有空閑的時候,曾經震撼過她的感覺,已經像一場遙遠的夢境,撲朔迷離,難以捕捉了。
對她,或他而言,短短的幾分鐘照面只是一個偶然吧?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什麼身份,但怎麼想都不覺得有再交集的機會。
是這樣吧?
***
走出醫院,前程像一片找不到方向的曠野,思緒則宛如車潮不斷的街道,她下意識地跟著車流的方向前進,沉重地拖著腳步往前走,往前行……直到一陣震痛耳膜的雷聲嚇了她一跳,停住了腳步。
丁鈴抬頭望天,先前還照得她皮膚發燙的陽光已隱沒在密的灰雲里,陣陣狂風夾帶著飽滿的水氣撲卷而來。
雨點爆豆般劈下,落得她滿頭滿臉,渾身濕了一半。
她本能的尋找躲雨的地方,長長的人行道上連個公車亭都沒有,最近的建築物離她至少有三、四十公尺。
怔然間,雨水傾盆而下,迷茫了她的視線,刺痛了她眼楮,難言的酸楚洶涌在胸坎。
老天賺她還不夠慘嗎?又下了這場雨來。
雨水成片的打在她身上,滲透進她心里的茫然,或許這陣雨是在提醒她人有多脆弱,現實有多冷酷,不管你對人生規畫得有多完美,還是抵不住老天心血來潮的玩笑,轉眼間,跌落進愁慘的地獄。
就像這場毫無預警的雷陣雨,嘩啦啦的揚起滿地驚慌的煙塵。走避不及的行人無不被淋成落湯雞,即使有帶雨具,也無法完全防護凶猛的雨勢攻擊,身上或多或少還是沾了雨水。
但淋濕了,總可以弄干,就像轉小的雨勢,終究還是會停,懸岩在她面前的難關和打擊,卻無法隨著雨收雲散而消失。
丁鈴悲苦的明白這點,冰冷的感覺里外夾擊她。
稍早之前與醫生的對話仿佛又在耳際回響,他的宣告就像法官宣判死刑般重重打擊著她這個被告家屬。
「……胎兒球蛋白有上升的跡象,月復部超音波掃描到病人的肝髒部位有腫瘤,詳細情形,得做電腦斷層攝影與血管攝影……」
听到這麼多專有名詞,丁鈴只覺得頭暈目眩,她無法理解的一字一字問︰「您、是、什、麼、意、思?我哥哥不是因為感冒暈倒,而被送進醫院里來的嗎?怎麼隔了三天,卻說這種話?還要我們做一堆有的沒有的檢查?」
醫生沒有因為她無理的質問而不耐煩,面對這張年輕清麗的臉容,再沒耐心的人也不忍心發脾氣。
鏡片下的眼光充滿同情,他回答道︰「令兄昨天被送來的時候,我們就發現病情不只是感冒那麼簡單,才會做進一步檢查。丁小姐,我們很遺憾會是這樣的結果,現在最要緊的是對癥下藥,通常肝癌經由開刀切除及化學藥物的治療,不是完全沒有希望的。」
「您這麼說是……」她顫抖著,非是因為室內的冷氣太強而畏冷的關系,而是心中強大的驚懼緊攫住她的心髒,讓她無法自主的顫抖。
「令兄罹患的可能是肝癌,癌癥的癌。」
「不!」她悲痛的低喊著。「不會的,哥哥只是感冒,不是什麼肝癌,您一定是弄錯了。」
「丁小姐,我知道你現在很難接受,一般癌癥病患的家屬都跟你一樣。你一定要冷靜,才能對令兄有幫助。」
「可是哥哥一直很健康!退伍之後,他……」
「丁小姐,肝癌與其他癌癥一樣,在早期可能都沒有癥狀,病情發展到了一個程度後才發現不舒服,最常見的是倦怠或右上月復不適。我們原先只懷疑令兄有肝硬化的情況,是經過進一步檢驗後,才發現是惡性腫瘤。我只能以專業的立場建議你們,盡快開刀,因為目前我也無法確定情況會有多惡劣……」
醫生後來說了什麼,丁鈴全沒听清楚,她已經被他的話給嚇壞了。
他的意思是,哥哥會死嗎?
不,不要,她不要呀!
「丁小姐,你別哭呀。」醫生驚慌的道,「你還有沒有其他親人,要不要找他們來商量?」
「沒有了。」她努力吸著鼻子,克制著心中的悲痛和絕望。「就我跟哥哥而已。」
「那……不如……跟令兄商量……」
「不!」她聲音破碎的搖著頭,「哥哥受不了這個打擊的。醫生,您讓我想想,我……」
「要盡快,拖久了,對病人沒好處。」醫生語氣沉重的說。
「我知道。」她踉蹌的離開醫院,甚至連跟哥哥打聲招呼都沒有,混亂的心情讓她不曉得該怎麼辦。
她曾從報章雜志看過對肝癌的報導,很清楚即使開刀,都不保證哥哥會好,但不開刀,病情繼續惡化下去,必死無疑呀。
想到開刀,又有很現實的問題逼來。雖然有全民健保,但部分負擔、看護費用、手術後的療養,及以後的生活費都是筆龐大的開銷。
要照顧哥哥,她就不能工作賺錢,如果去賺錢,微薄的收入又請不起看護,靠他們的積蓄根本應付不了,何況積蓄中的一筆錢,還是她上大學的學費……都到這種時候了,還想要上大學?丁鈴為自己天真的想法感到既羞愧又悲痛。雖然上大學是她人生規劃里的一個重要目標,但只要哥哥能活下去,不上大學又何足可惜呢?
問題是,哥哥會好嗎?
她不知道,同時明白就算拿出兄妹倆所有積蓄,也應付不了治病所需要的開銷。
不夠,要怎麼辦?她不能讓哥哥擔心呀,他一擔心就沒法安心養病,甚至不肯治病,到時……不,她不能失去哥哥,一定要想辦法籌錢,讓哥哥能受到最好的醫療照顧。
但要到哪里籌錢?
認識的朋友家境也不富裕,又沒有至親可以幫忙,光靠自己,能去哪里賺一大筆錢?
想到這里,丁鈴就覺得好絕望。不斷落下的雨水滲透進她的T恤和牛仔褲里,那冰冷的重量,及滲進她皮膚里的寒意,讓她又冷又沉重,舉步為艱。
四顧茫然,何去何從,她該怎麼做?
問天,雨水豆大地落在她臉上,滿腮的冰冷分不出是雨還是淚,咸咸的流進她嘴里;問地,行人道上雨水泥濘,一片片被風雨打落的殘葉殘花委頓在泥水里遭人踐踏,彷彿暗示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