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細細白白的小手捧著一束瑪格麗特舉在胸前,白色的花瓣如羽毛扇般攤開在黑色的營絲布料上,那抹珍珠般的白,從長袖及膝洋裝的領口沿著細長的頸項往精致的鵝蛋小臉上擴散,連那櫻桃般可愛的嘴唇也仿佛涂抹上一層白,色澤淡淡。
相對于白,同洋裝一般漆黑的顏色也佔領了自己的屬地,光潔額頭上兩道修長美麗的眉毛,眉毛下兩扇綿密彎涵的睫毛,睫毛下一雙深黑的眼眸,以及留住小臉、長度垂到肩窩的兩條粗大的辮子。
辮子的尾端各系了一只漂亮的白色蝴蝶結,顏色就同長度及腳踝的白襪子一般干淨,隱沒在光潔明亮的黑皮鞋里。
黑,白,黑,白……還有黑與自組合成的不同層次的光影變化佔據了她的視線。從遠方迷蒙的霧氣,一抬眼便可以看見的天空,身邊大人的穿著,到在場每個人臉上的表情……
曹璇感到暈眩,黑和白混合的顏色群突然像一道牆面朝她壓來……
肩背上的輕推緩和了胸口的壓力,她又可以呼吸了。曹璇如釋重負的抬起眼光,迎上父親深沉的眼眸。曾經俊朗、明亮的眼楮,如今被烏雲一般的濃濃傷痛掩蔽住,使得整張臉看起來沉郁得嚇人。她僵硬的點了點頭。稍早之前,牧師跟她解釋過程序,她踩出怯怯的步伐向前。
走到墓穴邊緣朝下看,棺材的表面反映著從開口照進去的光亮。一旁的牧師示意她往後退,她听話的照辦,眼楮卻離不開那道閃光。
如果掉下去,會跌得很痛吧。她胡亂的想著。
她知道棺材是用來裝死人的,姐姐睡在那里,姐姐是死了嗎?死又是什麼意思?是表示以後都不能再看到姐姐了嗎?
一種冰冷的東西流淌在她體內,她覺得好冷,明明沒有下雨,為什麼臉頰濕濕的?
她唯一的姐姐……死了,再不能溫柔的模著她的頭對她描述即將來臨的那個生日要怎麼布置了,有好多氣球、好多的糖果,還有好多的禮物……
「阿璇八歲的生日,除了爸爸、媽媽和姐姐幫阿璇慶生外,還要找所有的鄰居、親戚,和阿璇的朋友與同學一塊慶祝,好不好?」姐姐溫柔的笑著說,眼中的許諾逗樂了她。
「丁扮哥會送我禮物嗎?他送給你的糖很好吃。」
「好,讓丁扮哥送你糖。」
「萬歲!」
萬歲。
她瞪著棺木,無聲的蠕動著嘴唇。
你答應過的。
答應要讓丁扮哥送我糖,現在卻……
她機械化的伸平手臂,只要手掌分開,瑪格麗特就會掉下去……
一陣仿佛自靈魂深處嘶吼出來的聲音震動了空氣,曹璇嚇了一跳,瑪格麗特從她手中掉落下去,她怔怔的看著白色的花束在黑暗的墓穴里飄動,只幾個眨眼便落在棺木上。
她以為可以听見踫撞聲,可是周圍的聲浪太大了,她听不清楚。
吵什麼?像是在叫某人的名字,是在喊她嗎?
曹璇納悶的旋身,黑色的風暴立即充滿她的視網膜,她驚慌地瞪大眼楮,認出被人從後面架住的男子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丁扮哥。
「阿凱,你別激動……」
「阿凱,你鎮靜一點……」
「放……開我……」他用力的想掙月兌身後抱住他的人,向來溫和俊雅的臉龐扭曲成深沉的痛苦,像天空的表情,一張哭不出來的臉。
曹璇瞪著他,一種畏冷的感覺攫住她胸口,她害怕的往後退。
「阿璇!」驚叫聲響起的同時,另一道身影飄到她身邊,及時抓住曹璇一腳踩空的身體。
「啊……」
「別怕,我抓住你了。」
她余悸猶存的將臉埋在那副胸膛上,整個人被小心翼翼的保護住。
「別怕喔……’」那道好听的聲音說。
她感覺到他正抱著她離開危險的區域,她從他懷里抬起頭,對上一雙好溫柔的眼眸。
是子靖哥哥。
她哇的一聲哭倒在他懷里,在真正感到安全後,才曉得要害怕。
子靖手忙腳亂的安撫她,想把曹璇交給她父母,但那雙小手緊巴著他不肯放,只好權充保母哄她。
在他忙著照顧小曹璇的同時,另一群人也陷進一團混亂。
目睹至愛之人的棺木被放進墓穴里,眼看著就要覆上黃土,永遠的埋在泥土下,丁凱再承受不住失去曹瓔的悲痛,情緒崩潰了。
他不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待在下面,她一向是怕孤單的,一個人在那里,她會受不了……
狂亂的意念令他不顧一切的想沖上前去,他逸出受傷的獸類般悲憤的嘶吼,站在他身邊的子端眼明手快的拉住他,這一耽擱,林父緊跟著抱住他,兩道力量頓時困住他為悲痛榨得幾近油盡燈枯的體力。
「放開我,放開我……」幾次掙扎,仍是徒勞無功的被他們拉回,丁凱心痛難當。一股積郁在髒腑里左沖右撞,他胸口一個劇痛,灼熱的血氣沖上喉頭,嘔出了一口一口的鮮血。
這頓時嚇壞了在場的家人,急急忙忙的想送他到醫院,丁凱說什麼都不願意去,盡避眼前一片漆黑,嘴里仍哺吶喊著曹瓔,拖著虛弱的身軀想到她的墓穴那里。
「表哥,你別這樣!」子靖看不過去,抱著曹璇到他面前。「你答應過阿瓔要好好活下去,你這個樣子,教阿瓔怎麼放心走?」
「我……」想到心上人臨終前仍強忍著心痛,依依難舍的捉著他的手要求他承諾,丁凱心如刀割。
「阿瓔要你照顧她父母,還有阿璇,你點頭說好的,你不可以不守承諾。」見他情緒緩和下來,子靖接著說,「她受了那麼多的苦,別讓她走得不安心。表哥,讓她放心去吧,這是我們目前唯一做得到的事,別讓她失望。」
丁凱抿緊嘴唇,俊逸的臉龐像忍受某種巨大的痛苦似的扭曲、抖動,他緊握著拳頭,良久,顫抖的嘴角逸出一絲苦笑,髒腑里強大的痛苦被壓抑回去。
被打斷的葬禮在牧師主持下繼續進行,一捧捧的黃土將曹瓔的棺木整個覆蓋,嶄新的墓碑被豎起,十字架在眾人眼前閃耀,光芒卻照不進他們心底深處的悲痛。
曹瓔的母親哭倒在丈夫懷里,曹瓔的親友人人眼眶濕潤,只有丁凱,他的眼楮干干的,籠上一層灰雲的臉色陰沉得嚇人,像天色,那是一張哭不出來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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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雲籠罩的天空,像一張悲傷得哭不出來的臉。
走出舅舅家,子靖抬起的眼眸被陰沉的天色所充滿,腦中冒出連串的意念。
怎麼做才能讓天空哭泣?
周圍是窒悶得仿佛沒有在流動的空氣,何時才能起風?是不是只要起風,就能將陰沉的雲霧吹開?還是得讓雲霧堆積得更沉、更重,才哭得出來?
他搖了搖頭,悲傷堆積得還不夠重嗎?
阿瓔的生命有多長,表哥就愛她有多久,這麼深濃的情感,還不夠沉、不夠重嗎?
為何哭不出來?
像他,明明告訴自己別哭的,但送阿瓔到墓地的一路上,淚水無法禁制的流滿臉。想著阿瓔跟他同年,只十八歲,一條芳華正茂的生命就這麼走了,對她而言或許是種解月兌,卻留給深愛她的人無法挽回的悲痛和遺憾,令他忍不住要問,阿瓔,你泉下有知,走得安心嗎?
自幼將你呵在掌心里疼愛的父母為你哭啞了聲音,淒風慘雨的哭號卻喚不回你疲倦的靈魂;向來疼惜你的親友,為你惋惜悲痛,含著淚送你到墓地,每個人的心情都那麼沉重;而深情的他則為你欲哭無淚,盡避心頭滿是愛、滿是苦,仍哭不出淚來,所有的愛與怨全都化成鮮血一口一口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