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媽後,來載鋼琴的小貨車也到了。安平跟著工人來到公共租界區的一所教堂。
這座美輪美免的巍峨教堂,附設了中、小學,用以教育美僑子女。修女引導他們來到音樂教室,工人安置好鋼琴後,安平轉向和藹可親的中年修女,操持生澀的英語請求︰「我可以單獨留在這里,彈一會兒鋼琴嗎?」
修女溫和地點頭,帶著工人離開。
伸出抖顫的雙手打開琴蓋,安平心里流淌著某種冰冷的液體。這將是她最後一次彈它吧。以後還有機會踫觸這架陪伴她成長的鋼琴嗎?
對她而言,這架鋼琴的意義就像家人一樣。父親曾拉著她的小手在琴鍵上一個一個試音,當她用力彈下黑色、象牙色交錯的琴鍵,瞬間發出的優美音樂,曾使得天真無邪的她欣喜若狂,以為听到來自天堂的音樂。
她還記得母親微嘎低柔的笑聲有多愉快,望著她的小女兒興奮的模樣,忍不住走過來抱起她親吻。這架鋼琴有這麼多歡欣、甜美的記憶,每一個音符都有父母溫馨的笑容,教她如何舍棄?
視線模糊之際,安平鮮女敕如玉筍般的修長玉指,輕輕落在琴鍵上。舒伯特的野玫瑰從指間流瀉而出。
這是父母最喜歡的一首歌曲。年幼時每當父親彈奏這首曲子時,母親總會依傍著父親吟唱起來。美麗的歌聲呼亮,充盈著活躍的生命力。然而,那個唱歌的人呢?還有彈琴的人呢?
琴音一如往昔,只是人事全非呀。
包悲傷的是,這樣的琴音還可以听見嗎?鋼琴不再屬于她了,想要再在每個旋律、音符里尋找父母的慈顏怕不能夠了。失去了這些珍貴的回憶,還有什麼能夠伴她勇敢地踏上孤獨的生命之旅?
安平心里的悲傷越發地強烈起來,手中輕快的旋律頓時得變得淒愴。
她無法停止地往返彈奏野玫瑰,擔心一停下來,父母便離她越來越遠,有如夜空里觸模不到的星光。
她只能一直彈著,一直彈著……
「安平,安平……」充滿濃烈關懷的男性嗓音,一聲一聲地喚著她。從後頭包圍住的熾熱軀體,溫暖了她冰冷的身心。
強健有力的手掌裹住她顫抖、激動的手指,終于將她拉離崩潰邊緣。
安平張開迷朦的淚眸,看進抱住她的男子眼里的著急、關切。是他!為什麼在自己最脆弱、需要依恃人時,他總是在場?
對于蒼天如此安排,安平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
「安平,你沒事吧?」齊韶的拇指輕柔地擦拭她臉上滂沱的淚水,灼熱的眼光里交織著憐愛、心疼的情緒。
「你怎會在這里?」安平吸了吸鼻子,順勢投進他懷抱。
是懦弱也罷,此時再沒有力氣維持驕傲了。讓她靠一下吧,這副她渴望、需要的懷抱,暫時借她休息,讓她儲備足夠的體力與勇氣去面對殘酷現實的人生。
「我就住在附近。在學校門口看見你,一路跟著你進來。本來無意打擾你獨處,然而你的琴音是那樣悲傷,再看你心力憔怦的模樣,我實在忍不住……」
「我不知道你住這里……」安平抽噎,眼里的淚水仍沒有停下來,涓涓滴滴都是如絲雨般的悲愁。
她的淚滲進他單薄的襯衫,體膚上的沁涼感覺,撩起了屬于男性的火熱需求。齊韶深吸了一口空氣,想平撫體內的騷動,然而,安平暖柔的女性幽香線繞鼻端,妨礙了他的努力。
好想好想再抱她緊一點,可是那仿佛一踫就碎的脆弱,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不忍心借機侵犯吧?
齊韶咬牙阻止泛濫,安平現在只需要一雙不含男女的關愛臂膀,其他的事將來再說吧。
「我是美橋。自幼寄養在教會里,負責這座教堂的神父跟我是舊識,便租賃了教會空余的一間房。」
「你是美國人?」安平抬眼看他,飽含水氣的瞳眸訝異地打量他,漸漸浮起困惑來。「可是…你一點都不像……」
齊韶聞言輕笑起來。「我是百分之一百的華裔血統。我父母早年到美國旅行,在那里生下我。他們在一場幫派械斗中誤中流彈而死亡,義父收養了我,但他沒時間照顧路褓中的嬰孩,將我托交給神父。」
「你的中文說得很好。」
「義父是慎終追遠的人,要我不能忘了自己的血統。他請了中文老師來教我。醫學院畢業後,我跟他說想回中國看看,他也支持我回來。這一侍就是三年,只有義父做六十歲大壽,我回去探望一次。」
「在上海這麼亂時,你還有心回來。」安平心里有著感慨。有能力的人,都想辦法往外搬。即使闊掉如寧家,也開始將部分資產移往海外,第一目標好像就是美國。
「我想看看父母出生的地方。」齊韶的聲音里有份難以掩飾的孺慕之思。「也有可能是血液里的民族情感,呼喚我回到這塊土地。我只能說,我不後悔回來,那讓我體會到許多事;而那些事是身為美國人所不能了解的。」
「齊大哥……」
「別提這些了。」齊韶收斂臉上的嚴肅表情,朝她露齒一笑。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她,安平怔怔地接過拭去臉上的殘淚。
這是他第二次遞手帕給她了,上回那塊還沒機會還他呢。
「安平,你為什麼把鋼琴賣了?」
先向修女探問安平來這里的原因,齊韶才進音樂教室找她。之前便懷疑她的琴藝非凡,及至剛才親耳聆听,更證實自己原先的猜測。一個如此才華橫溢的鋼琴家,為何要把心愛的琴賣了?
安平沉默了一會兒,緊抿的薄唇突地溢出一抹苦笑。
「它對我太奢侈了。一個連下個月的落腳處都不知道在哪的窮女孩,有什麼資格擁有這樣昂貴的鋼琴?把鋼琴送到這里,對我或爸爸的鋼琴都好……」
「如果你認為這樣做好的話,為什麼還這麼難過?」齊韶輕輕問道。
「因為……」淚水重新涌上安平哭紅的臉頰。「鋼琴上有太多回憶。它就像家里的一分子,幾乎可說是陪伴我長大的。想到再不能擁有它、彈它……我……」
胸口收緊的疼痛,驅使齊韶再度將安平摟進懷中。堅毅的下頰靠在她額上,低沉嗓音深摯又溫柔。「你還是可以彈它。只要你願意,我跟修女說一聲,隨時都可以過來彈。」
「真的可以嗎?」氤氳著水霧的眼眸充盈著不敢置信的狂喜。
「我保證。」齊韶對她微笑,晶亮的雙眸閃爍出令人信服的光彩。
「謝謝……」安平欣喜若狂。她沒有失去鋼琴,還有機會彈它。太好了。
「謝什麼?我們是肪友呀。」他笑眯眯道。一會兒後,眼光轉為嚴肅。「季群說你想找工作。」
「嗯。」安平拭干淚水點頭。「我知道希望渺茫,但總得試試,不能坐吃山空。我想繼承父親的遺志,在音樂這條路上走下去,將來成為一名優秀的演奏家。」
齊韶听後點了點頭道︰「我和季群都知道你不會答應接受我們在經濟上的支助,所以這幾天都在幫你找工作。我認識一對美籍夫婦,他們有兩個男孩。大的十歲,小的八歲。他們听說你指導季晴彈琴的事,對你很佩服。如果你願意,可匕到他們家教男孩彈琴。除了固定薪酬p,還發供吃住。開學後,你可以繼續住那︰里,只需空暇時教孩子就行。」
安平張了張嘴,沒想到會有這麼好的事。
「類似家庭教師的工作,你有興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