顥天話一出口便後悔了。
他不明白自己怎會說出這麼有失教養、尖酸刻薄的話。
當顥雲挽著嬌小的女孩走進客廳,他心不在焉的從報紙前抬起頭。第一個印象是哪來的非洲難民?!
月眉瘦骨伶仃、皮膚黝黑的模樣,若不仔細看,還真像非洲難民。但等到他的眼光,挪到那張嬌怯可憐、畏生的臉蛋上時,心髒猛地緊縮,全副注意力都被一雙黑夜似的眼瞳給吸引住。
那是什麼樣的一對眼楮啊。
濕潤的瞳眸似有蠱惑人心的效果,帶著一抹嬌怯和羞澀看人,瑩瑩眼波充滿信任。
顥天胸臆間突然興起一種無名的索求,心口滾燙得厲害,洶涌的莫名情愫,狂猛地拍打向他的靈魂深處,超乎他意願的擴散開來。這種感覺令他憤怒、不知所措。
他怎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好像全身每個細胞都在渴望……渴望什麼?總之,他絕不承認他這種怪異情愫是被這個小黑炭、非洲難民給挑起。他一定是神經錯亂了!
氣憤和懊惱,讓他惡狠狠地瞪視畏縮躲在顥雲身後的少女。她看他的樣子,像是面對什麼可怕妖怪似的,惹惱了他。所以當顥雲以半開玩笑的語氣警告他︰「喂,別以大野狼的眼光嚇壞月眉」時,顥天心頭的憤怒和厭惡升到最高點,才會莫名其妙說出那句話。
面對家人指責的眼光,他羞愧地低垂下頭,薄薄的嘴唇抿緊,既氣自己,又牽怒月眉撩撥出他最壞的一面。
可惡!簡直是可惡透頂!
他對心里的壞情緒無可奈何,更令他難過的是,他知道自己傷了她,傷害了一個對他沒有惡意的單純女孩。
那雙烏亮水靈的眼瞳,在听到他的惡言惡語後,倏的黯淡下來,黯淡的似沒有星月的黑夜,烏雲遮天的日子,深深黑黑不放光的黑洞,空空茫茫的絕望。
顥天只覺得心肝胃腸全絞扭在一塊,痛的他幾乎要暈厥過去。
千種萬種情緒在他心頭翻攪,他無法分辨哪種情緒最為強烈,只知道他懊悔、難過的要死,室內的氣氛遂陷入窘迫、窒息的僵局中。
幸好姜志遠以家長的身份,要大家進餐廳用餐,適時化解尷尬的局面。
為了歡迎月眉到來,顥雲說服柳姨和他們全家一起用餐。當六個人圍著餐桌坐定,顥雲選擇暫時不跟哥哥計較,和母親溫言細語的勸月眉用餐。
月眉表面上沒被顥天講的話傷害,唇上掛著淺笑,一顆心卻已崩落,層層密密的向體內緊縮、壓迫。
她強顏歡笑,不讓眼眶上打轉的淚花掉落。
不能哭,她告訴自己。
不能再給顥雲姊增添麻煩了!
包不能讓這頓為她準備的晚餐變成一場災難!
身邊的顥雲,和頻頻以眼光關注她的夫人,都對她那麼好,她要不斷提醒自己這件事,不讓靈魂深處嘶竭狂喊的自卑和傷痛,在這時候拖垮她的心智,抓住她一直下墜,下墜……
她不能,盡避心好像死去了千萬次,盡避自尊殘破成碎塵,仍要努力撐下去。
不能哭啊,這些菜肴全是柳姨精心調理的,瞧她對她笑的多麼和煦。連相貌威嚴的先生,都滿臉和氣。這是個歡樂的場面啊,絕不能破壞了這氣氛。
可是,心是這樣疼,尤其不小心瞥到少爺繃緊的表情,完全漠視她的態度,她實在悲痛的想哭。
為什麼這樣輕視她?
這輩子從來沒被人用這種輕賤的態度對待過,即使知道父母要賣掉她,心情也沒有這麼絕望。他的蔑視,卻是一股刺骨剜心的寂寞,把脆弱的心房蹂躪如滿目瘡痍的戰後廢墟,心寒意冷中,一種啃噬她肝腸的委屈和傷痛,使得淚幾次沖上眼楮,得用她全身的意志力才勉強壓抑住。
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為何傷她如此之深?為什麼她會這樣在意他的敵意?
他說的是真話啊!她有什麼好在意的?顥雲的確花了一百萬從她父母手中買下她啊?
就因為這是事實,月眉所受的打擊更大。之前,她並沒有想過金錢問題,只感激顥雲挽救她免于淪落風塵,沒深刻想過那一百萬,現在才發現原來她欠顥雲那麼多,今生做牛做馬能償還一百萬嗎?
一百萬對她這樣貧窮、單純的女孩而言,無疑是天文數字。
震驚和絕望再度打擊她的心,淚水險些奪眶而出。她垂下濃密蜷曲的睫毛以掩飾眼里的淚光,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至少這時候是不宜想這些問題的。等到一個人時,再好好想吧。
一朵苦笑開了又落,強自壓抑的眼淚不爭氣的掉了一顆,迅速被月眉拭去。除了顥天外,沒有人瞧見。
「哥,你是怎麼回事?」
晚飯過後,月眉回房洗澡,顥雲拉著哥哥到他所居住的三樓起居室,怒視向兄長質問。顥天沒有回答,緊握雙拳走到落地窗前背對顥雲,視而不見的看向窗外,腦海里仍被月眉戚然的苦澀笑容,和那滴淚所佔據。
她故作堅強的勇敢,讓他更加懊悔自己的莽撞,尤其痛恨自己的敢做不敢當,無法面對她道歉。
「哥,你到底怎麼了?」
顥雲煩躁而迷惘地擲出的疑問,同樣困擾著顥天。
他是怎麼了?向來不是這麼尖酸刻薄的,何以對月眉如此反常?他想掩飾什麼?逃避什麼?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顥雲困惑地走到他身後,視線越過他高大的背影看向窗外的風景。
一彎新月高掛天際,旁邊閃爍著淡淡星光,顥雲收回視線,柳眉微蹙地瞪視兄長的後腦勺。
他不會是腦筋打結了吧?如果是這樣,就得找根棒子好好敲他一頓,給他來個當頭棒喝。
這個暴力的想法,只在顥雲腦中一閃而過。基于手足之誼,她很樂意給兄長一次機會,讓他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
「我希望你能跟月眉道歉。」
顥天握緊的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心情像在下雪,薄唇抿成一直線。
他無法……答應,他做不到!
他頹喪的發現他是這樣懦弱,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錯誤。她那樣柔弱、悲傷,他卻狠下心不肯給一點安慰,反而重重打擊她,將她排拒在心門之外。
他不要接受她,他驚慌地想,不曉得自己在害怕什麼。只是個再單純不過的女孩,無害的一如不畏人的小鹿,沒必要如臨大敵。
「哥,你怎麼不說話?」顥雲壓抑著往上升起的怒氣,再度開口。
他是無言以對啊。
顥天嘲弄的揚起一抹苦澀笑容,連他都搞不清楚翻騰在胸臆間的莫名情愫,如何向妹妹說個分明?
「哥!」顥雲惱火的伸手將兄長的身子硬轉過來,盤據在那張俊美臉龐的陰憂神情,令她訝異的瞪大眼。
「錯的人是你耶!」言下之意就是顥天沒理由擺臉色給她看。
姜顥天眉頭微微低沉,心里的歉疚和困惑,在妹妹大義凜然的逼視下,化為惱怒。
她是他妹妹耶,干嘛幫著外人?難道在她心中,那個非洲難民比他這個兄長重要?
顥天的眼光更加陰沉。
「你干嘛這樣瞪我?我說錯了嗎?」她一臉無辜的回視他。
顥天厭煩地踱離她身邊,顥雲不死心地跟在他後頭,兩兄妹坐在兩張英式沙發椅上干瞪眼。
「你一定要這樣追根究底?不能當做事情沒發生過,讓它過去嗎?」他憎恨地道。
她知不知道他有多不想面對這話題?
「我是不能。」顥雲氣鼓鼓地嘟著嘴。「爸媽從小傍我的教育,沒教我那樣做。
扮,我們向來都是勇于面對錯誤,為什麼這件事你卻選擇逃避?我實在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