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迸老的山巒起伏不平,一條溪流穿梭而過,到了山谷,人們開山闢路,沿溪而居,形成貧窮的聚落。
從村子望過去,看不到溪流的盡頭,綠蔭深濃的樹林掩蓋了小溪去處。連村莊對外唯一供車行駛的產業道路,都被夾道生長的蓊郁林木阻擋視線。
白日時,陽光白花花,天際藍的眩目。夜晚,由于沒什麼光害,仰望穹蒼,靛藍的天空瓢蕩著淡淡微雲,萬點繁星好像離了天幕,低低地垂下來,令人頭暈目眩,感覺大地與天空一同旋轉起來,滿天星雨似要灑落凡間。
或許,對都市人而言,這里是游山玩水的桃花源,但對于土生土長在這里的居民,則是與天爭命、苟延殘喘的貧民窩。
太多的辛酸藏在每個人心中,過得了今天,仍要面對慘淡的明日,艱難的日子如泥沼般,不曉得哪一日才能出頭。經濟與現實的考量,使得大部分的年輕人都下山另覓前程,村里多是老弱婦孺。
卜家正位于這個不到一百戶的山地村莊最里面,一棟破舊古老的磚屋。
這樣的磚屋,在這個貧窮的村落隨處可見,只是卜家的更形破落。每逢大雨來臨滴滴答答的漏水聲是免不了。算起來,這棟屋子至少有十年以上沒翻修過了。
似乎打從卜家兩夫妻染上酗酒的惡習後,房子的遭遇如同卜家的家境般,每下愈況。
二十來坪的房子,住著卜家六口人。院子倒滿寬大。隔了一個豬圈,養兩條豬,還有十來只雞佔據一角,除此之外,便是卜家長女月眉帶著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開闢的一小塊蕃薯田和菜園。三餐煮飯時間,卜家的老房子像其他人家一樣,常可以看到裊裊輕煙自廚房煙囪冒出,只是卜家的炊煙通常比其他人家冒出的時間短。
一鍋蕃薯簽飯,是卜家四個孩子的一餐,頂多加上一盤水煮的野菜,及偶爾從溪里釣到的一尾魚。
晚飯過後,月眉不管多累都會撐起酸疼的肢體,巡視一遍,才放心到浴室清理忙碌一天後的髒污,然後回房做自己的事。今天也不例外。
只是今晚,她比平常更加疲累。
往常到了半夜才會醉醺醺回家的父母,今兒回來的特別早。
月眉剛和弟妹吃完蕃薯簽飯,父母便帶了兩名客人返家。月眉依照母親的吩咐,將父母帶回來的下酒菜裝盤,送了四個杯子到客廳。
兩名客人,一個是面無表情的中年大漢,另一個則是濃妝艷抹的阿姨。她的眼光讓月眉全身不舒服起來,好像她是待人估價的豬仔。
月眉驚惶地逃進廚房刷洗杯盤,拚命做著所有的家事,好讓自己沒空去想那女人眼神里的含意,及父母討好、猥瑣的笑容。
在浴室沖冷水澡時,月眉告訴自己沒事的。
沒有多余的錢可以燒熱水,月眉和弟妹都是洗冷水澡。她雙眼無神地望著浴室粗糙、斑駁的牆面,機械化地舀水沖掉身上的肥皂泡沫。
家里還有兩頭豬,雖然是她今年剛養的小豬仔,可是很健康,還能賣幾個錢。而且,她真的很努力在掙錢了。放暑假後,沒跟爸媽要過一毛錢,家里的開銷都是靠她和弟妹們用雙手掙來的,沒替父母添過一絲麻煩。
他們真的很乖,去年的事應該不會重演。爸媽不會想把她賣掉,她沒事的。
雖是這麼拚命安慰自己,眼中的酸澀卻沒有退去,反而更加刺激。她咬住下唇,不敢讓喉頭的哽咽逸出。
去年,是村長可憐她,用了比市面上高出好幾倍的價錢把她養的三頭豬買去,打消了父母想賣她的主意。
村長跟她爸媽說,她又乖又會照顧弟妹,加上長得瘦小,賣也賣不了幾個錢,倒不如留在家里的好。何況她每學期的成績都好到可以領獎學金,爸媽便是看在這點,才听了村長的勸。
今年應該也一樣啊。
調職到山下學校的黃老師,在學期結束臨走前,塞了個一萬元的紅包給她。盡避月眉知道自己不該接受老師的好意,但她窮的沒資格拒絕。
這一萬元,是她和弟妹們暑假時期的基本生活費。加上打零工,下學期的學雜費都有了著落。
今早她盤算過後,還為這事高興呢,沒想到爸媽會帶著客人回來。
只要想到那位阿姨用那雙眼皮涂上好幾層顏色的眼楮打量她,一股寒意自腳心往上冒,眼里的堅強再也承受不住心頭狂涌的害怕,灼熱的涌出淚泉。
她好怕。
月眉無力地倚在牆壁上,過了許久才擦干身體,換上衣物,畏懼地走出浴室。
客廳好像沒聲音了,她松了口氣,走進和弟妹共住的房間。
小弟和小妹熟睡的小臉上滿是疲累。她心疼地為他們蓋好踢掉的薄被。
入夜後,山里的氣溫涼爽,一不小心很容易著涼,而他們這些窮人的孩子,是沒資格生病的。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在等待他們,沒有多余的錢可以看病。
看著小弟和小妹瘦弱的身子,及兩雙比起同年齡孩子都要粗糙的手,月眉只恨自己的能力太薄弱。
什麼時候才有能力賺許多許多錢,好讓弟妹們不用再跟她受苦?
月眉沮喪地掩臉嘆息,上了床,發現大弟的床位是空著的。
他到哪去了?
是不是又偷偷到樹林邊撿柴火、摘野菜,只為了減輕她明早的工作?
想到大弟的體貼,月眉眼眶潮熱起來。
她很想出去找他,可是她太累了。況且大弟很能干,每次都沒事,她也就放心地蜷縮身子入眠。
好累好累,明早還有好多事等她干活呢。
盡避是這樣疲累,月眉昏沉的思緒里仍有一絲不安,一再擾亂她的睡眠,讓她在睡夢中也不得休息。
「姊,姊……」
什麼聲音在叫她?
沉重的身軀不想回應,然而那道聲音不但毫不放棄,還加入了推擠在她肩上的粗魯力道。
「姊,快醒來……」
敖在她耳邊的低語,盡避那樣輕悄、小心,卻帶著某種壓抑不住的驚慌和急躁,催促著她睜開沉澀的眼皮。
罷張開的眼楮,茫然了一會兒,才適應房里的黑暗。月光自窗口透射進來,她瞪進一雙和她十分相似深炯黝亮的眼眸里。
「阿民……」她認出站在床邊俯身看她的人是大弟,揉揉眼楮,表情迷惘。
「姊,你終于醒了。快……」
卜新民用力拉起還躺在床上的姊姊,將她搖搖擺擺的身子扶好,把他事先準備好的包袱塞進她手里。
「先穿鞋……」
他蹲,把她的大腳塞進破舊的球鞋里,月眉完全模不著頭緒,剛醒來的腦子無法正常運作。
「走……」
他推著比他長兩歲的姊姊往門口走,月眉遲疑地張嘴想詢問,卻被新民以中指放在唇中間的噤語手勢給阻止。
卜新民先到房門口觀望,再躡手躡腳地拉著姊姊來到位于廚房的後門,小心翼翼地打開。等到兩人離屋子有段距離,便加快腳步往前沖。
「阿民,到底是……」月眉一手抱著大弟交給她的包袱,一手被他拉著,腳步不穩。
「姊,待會兒再說。給爸媽發現就逃不了。」
「逃?為什麼?」
月眉迷惘地停下腳步,任大弟如何拉扯,都不肯再往前走了。
「姊!」卜新民氣急敗壞地跺腳。
「阿民——」她提高聲音,新民立即掩住她的嘴。
「你想讓人發現啊!」他緊張地左顧右盼。
「阿民,」她放輕聲音,眼光不屈服地瞪進他眼里。「怎麼回事?」
「你現在還有時間問怎麼回事?天一亮,你就要被人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