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上出租車,她已經完美地說服了自己,即使頭發是亂的,身上的寬大T恤配上縐擰的窄裙極度地不倫不類,但對上司機了然于心的曖昧眼光,她仍是抬頭挺胸、一臉正經地報出自家地址,彷佛她的衣著端莊得可以直接赴宴。
那只是一場惡夢,她絕對沒和女乃油小生發生一夜……沒有。她看向窗外,臉心虛地紅了起來。
第二章
她真不知道該感謝或是痛恨今天的忙碌。
坐在辦公桌前的紀向曉吁了口氣,端起冒著熱氣的杯子就口啜飲。
當她有辦法喝下這杯用來充當午餐的沖泡式濃湯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半的事了,而這還是她今天第一口具有熱量的食物。
早上她回家梳洗完後,便十萬火急地趕到公司,她的早餐會報已經遲到了半個小時,每個高級主管投向她的眼神簡直象她突然長了三頭六臂,和早上管家、
司機看到她從出租車狂奔而下的表情一模一樣。她嘆了口氣,揉了揉吞下兩顆止痛藥才抑住抽疼的額頭,把濃湯喝掉大半,放下杯子改握鼠標,開始處理公文。
雖然對于那些眼神她都視而不見,以若無其事的冷靜態度迅速地將局面掌控在手,但她其實很清楚,她今天的凸槌簡直比天地變色還可怕。
除了出差、旅游,從不曾外宿的她居然徹夜不歸?要不是未到失蹤人口的通報時限,急壞的管家和司機老早就沖到警察局了。
而守時是她的要求鐵則,上一場會議她還因為業務部經理遲到五分鐘而訓斥了他幾句,結果今天她就「以身作則」,還大大方方地遲到了半小時,好,真是太好了。她簽核了一份文件,自嘲地揚笑。
桌上的手機傳來震動,紀向曉閉眼。她很想置之不理,但剛剛已經瞄到來電的人是她疼愛的妹妹,她只能嘆口氣,哀悼為時短暫的清靜就這麼結束。
「向暖,什麼事?」她認命地接起,不同于臉頹喪表情,她的聲音不僅平穩還富有活力。
早上從皮包拿出手機時,上頭三十幾通的未接來電讓她頭皮整個發麻,里面有大半都是妹妹打的。她那時趕緊回撥報平安,用忙碌為借口迅速結束通話,而如今該面對總是要面對。
「你還問我什麼事?你嚇死我了,我昨天整晚都沒有睡,你到底去哪里了?」
耳邊傳來的急嚷帶著哽咽,讓紀向曉歉疚極了,妹妹紀向暖有心髒病,從小身體就不好,最忌情緒激動,休息不足,她卻平白讓向暖擔心了。
「我只是和朋友玩瘋了,一時忘了時間。」她加進笑意試著安撫她。「我怎麼知道你會查勤?都嫁出去的人了。」
其實她早該料到的,楊先生一定會跟向暖提到她昨晚突然下車的異常行徑,但她那時心情激動,思慮不夠周密,忘了先撥通電話向向暖知會一聲。
「楊叔叔昨晚等到一點多才下班,盧阿姨早上七點上班還沒看到你,如果沒消沒息的人換成是我,你不擔心嗎?」平時講話溫溫柔柔的向暖真是急到氣極,飛彈不接受她的說辭,還咄咄逼人。
紀向曉自知理虧,卻又被這種綁手綁腳的情況弄得惱怒了起來。
所以她才堅持要公私分明的嘛!她只用「楊先生」、「盧太太」這種客套疏離的稱呼,這樣才不會多了無謂的牽扯,部屬就是部屬,就算跟了再多年也不會變成朋友,這個守則她一直維持得很好,但長居國外、養病的向暖一回來,就把她盡心維持的距離破壞了。
楊先生只不過被她撥給向暖當司機幾個月,兩人的關系竟然好到只差沒以干爹、干女兒互稱,三天兩頭就互通電話噓寒問暖,還愛屋及烏地連帶也關心起她,這份熱絡甚至影響到管家盧太太那兒。要是之前,就算他們再覺得奇怪也只效放在心里,而不是忙不迭地打電話跟她的家人通報,要不是爸媽遠在加拿大,還來不及將消息傳至那里;去,搞不好她的未接來電通數會爆得更多!
「你們這是在監視我嗎?」怒氣泛上心頭,連帶降低了她話里的溫度。小的時候她就不用人操心,現在都已成年的她更不需要!
听出她的不悅,向暖停口,一會兒,柔柔的嗓音才傳來。「我擔心你,就像你擔心我的身體一樣,姊,你答應過我的,但你就算心里有事還是不會想到要跟我說,你還是……防著我」
滿腔怒氣被那柔軟的語調擊散,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紀向曉胸口一窒,繃緊的雙肩無力地垮下,往後靠向椅背,不知道該如何厘清心頭那些纏繞的思緒。
從小,虛弱的向暖就分走了父母所有的關注,不想造成父母麻煩的她,自從懂事以來就一直逼自己呈現出最完美的狀態。
她以為這麼做會得到父母的贊許,讓他們記起還有她這個值得驕傲的女兒,結果只是讓他們更加放心地將她一個人丟著,將時間完全分配給公司和向暖。
後來父母將向暖帶到加拿大養病,無暇分心的他們將她留在台灣,托姑姑幫忙照顧,被遺留下來的她幾乎等同孤兒。
她知道這不是向暖的錯,也很心疼向暖被病痛折磨,但她只是個有著七情六欲的平凡人,當她賽跑跌倒時沒有人將她抱在懷里安慰,當她考了全年級第一名也看不到父母喜悅的模樣,她總會忍不住掠過一個念頭——要是沒有向暖就好了。
她恨這麼卑劣的自己,也恨害她成為這樣的向暖,但矛盾的是,她也是真心疼愛著這個善良溫柔的妹妹。
她以為小時候的梗介在長大後回頭去看會覺得微不足道,以為時間久了她就能完全釋懷,直到後來才發現,原來那傷口極深,即使她們姊妹倆後來敞開心扉做了番深談,即使她已經完全不怨向暖了,寧願犧牲所有也要保護這個唯一的妹妹,那道傷痕仍深深地刻在心上,成了她一生最遺憾也永遠無法彌補的傷害。
「……你知道的,我還需要……習慣。」紀向曉嘆了口氣,難得卸下武裝,讓內心的無措完全透露在語調里。
撒嬌、訴苦、傾吐,這些都曾經讓她極度渴望,但當有人出現,說她可以讓她倚靠、幫她分擔心事,她竟變得不知道該怎麼示弱。長年的分離讓她們不像一般姊妹那麼親,加上她已經太習慣自我承擔,她真的很想做到曾給予的承諾,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快點習慣好不好?」知道她的難處,向暖沒再相逼,而是半用認真、半埋怨的語氣戲謔。「我期待好久了,和你睡在同一張床,聊到天亮還舍不得睡,那有多棒?」
紀向曉微微揚笑。這幅畫面向暖已經描繪過很多次了,但她依然放不開,恐怕向暖還有得等了。
「那也得看我那個妹夫肯不肯讓出位置啊。她將責任反丟回去。雖然是她的推托之詞,但這也是事實,夏繁波那家伙對向暖寶貝得緊,搞不好連一晚都舍不得出借呢。
只是……為什麼連對向暖都沒辦法開口的煩悶,對女乃油小生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直言?心思一游離,因為忙碌而整天都不曾想過的臉龐,在猝不及防間猛然躍上心頭。
雖然後來因為喝了太多酒,已經記不得確切的談話內容,但暢所欲言的輕松及話題投機的歡樂都還那麼清晰,像是抒發了累積多年的壓力,讓她即使今早被宿醉弄得頭痛欲裂、被公事忙到分身乏術,她的心情還是愉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