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學長,听說你又和上頭杠上了?」達凱背著攝影器材,從上飛機那一刻起,就開始紀錄此次出隊的日志,「真搞不懂,他們都已經習慣了,還多此一舉訓你干麼……」
柏多明我拉上窗布,取下扣在肩帶的貝雷帽,蓋著臉,躺入椅中休息。
「柏學長,」達凱坐入他隔壁的空位,說︰「你就是非得和那個皇泰清踫頭,對吧——」
「凱,你就是非得在我耳邊叨念,對吧?」柏多明我的嗓音自貝雷帽中低低傳出。「我到里面睡。」他拿開帽子,起身離座。
「柏學長……」達凱也站起,跟著他。「我——」
「凱,泡杯咖啡過來。」一個命令打斷達凱。
另一個聲音接續道︰「這邊也要。」
達凱頓了頓腳步,前瞻後顧,又看看帕多明我往尾艙走的身影。
「達凱!」連名帶姓,等咖啡的學長不容他片刻遲疑。
「好好好,馬上煮。」達凱旋身往前艙廚房走了兩步,又回頭,朝柏多明我喊道︰「你要咖啡嗎,柏學長?」
柏多明我沒停腳、沒回首,揚高貝雷帽,甩轉一圈。
「有好豆子的說……」達凱嘀咕了句,模模鼻子,走向廚房。在這架無國界組織的專機里,他資歷最淺,是菜鳥,只能甘從驅使。
柏多明我領著這支隊伍七年了,他是無疆界學園有史以來,第一個一出隊就被任命為領隊的精英,組織很看中他的能力。前五年,他把組織交付的任務,辦得完美,從無缺失,組織對他越來越信賴,嘉獎記功不斷。可不知為什麼,兩年前某一次任務後,他開始不服組織下達的任務命令,往往組織要他到這個國家,他偏去那個國家,他開始自主行事,完全不管命令章程,弄得組織上層雞飛狗跳,訓誡他多次,他卻依然故我,兩年來,上層不知道他何以我行我素,但同樣是救人做善事,好吧,任他去他想救的地方救——他的隊伍成了組織里最特立獨行的一支。
柏多明我打開休息艙房的門,走進去,月兌下外套,坐在床邊,正準備躺下,外頭傳來聲響。
「柏,流遠老師找你。」是隊上唯一的女性——雅代的嗓音。
柏多明我起身!重新穿上外套,前去開門。「什麼事?」
門外的雅代搖搖頭,閃過他胸前,進入房間里。
柏多明我出門,關上門,移往隔壁房。示意性地敲兩下門板,他轉動門把,進入房里。
「我總算理出一點端倪了——」面門書桌後的中年男子關掉台燈,抬眸,笑看柏多明我。男人有張性格而不失俊美的瞼龐,笑時,深邃的眼角有點皺紋,微卷的發略呈灰白,屬于那種越上年紀越有魅力的男人——危險中年人。「面對我們這些師長,你還真深藏不露……」
柏多明我挑眉。「有什麼指教?流遠老師——」
「你不用叫得這麼刻意。」男子保持著微笑—站起身,拿著手里的資料看著,邊走到柏多明我身邊,拍拍他的肩。「是七年前那個交換學生對嗎?」
柏多明我神情問了一下,對上男人的眼楮。「我必須什麼事情都向你報告,」他揚唇,攤手。「是嗎?指導者——」
男人一笑,將手上的資料放回書桌。「如果你願意,我洗耳恭听。」
柏多明我咧嘴,露出整齊的白牙。「你可以繼續理出更多端倪,父親——」他移動身形,走出房門。
男人神情定了定,過了好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
即便離開無疆界學園五年,白靄然仍不時會想起柏多明我。跟隨皇泰清的船艇到各地行善,在這個國家、那個國家,遇見與他穿相同制服的男人,她總會刻意轉開臉,她早就不想再見到他……
也還好,他們遇到的無國界組織慈善隊伍,從來不是他。听說他們是搭專機行善的,所以不用擔心會在哪個港口碼頭見到他。
科茨港的機場早被海嘯摧毀,他們進駐一個星期來,還沒遇上無國界組織慈善隊伍。
「我以為他們一向效率比我們快的,」皇泰清帶著自己隊伍里的幾名成員,送晚餐到醫療帳給傷患後,感嘆地說︰「藥品還是不夠,其它慈善隊的醫療專業人員也不足。」
「只能等那些『白貝雷帥哥』們來了……」皇氏隊伍里的廚師格麗說著。
「不過,」白靄然垂眸,淡淡地說︰「所有傷患的情況已有好轉。」
「那倒是,來了一個星期,今晚可以稍微好好休息了。」皇泰清朗朗一笑。「走吧,先回船上再說。留那個『小禍星』守船,我可不放心。」
一行人慢慢往港邊走。這個地方,傍晚也會起霧,他們的船艇在夕陽餘暉中,透著神秘的朦朧美。白靄然站在岸上,頓了頓。這是一個空曠冷清的殘破碼頭,他們剛來時,情況很慘,令人不忍卒睹。經過幾支團體分工處理後,已是好多了。
輕霧和風吹拂臉龐,白靄然回神,發現同伴都已上船了。她搖了搖頭,笑自己多心。這世上有許多不美好的事,那不過都是生命中極小的一環……這個地方的霧跟荊棘海的,一點都不同。
「請問是『皇』隊伍嗎?」這個嗓音……
白靄然輕輕震了一下,沒回頭,提步往舷梯上走。
「別走。」沈穩的腳步聲漫上了舷梯。
白靄然心猛然跳快,急了。
「我叫你別走。」男人的手臂攬住她的腰,扳轉她的身子。
他們相遇了。
輕霧如紗,他眼前的絕色容顏,早在他發出嗓音前,就已在他腦海里盤旋,吸取他的腦汁。
「你好,我是柏多明我——」
輕霧里,她柔亮的眼神模糊了,光影難辨,那沉峻的臉龐依舊,只是更加成熟俊邁。
「我代表無國界組織慈善隊,我們剛到此地。听說,你們負責提供醫療藥品,傷患的資料都在你們這兒。我想找你們領隊協調日後工作分配……」他說著,沈郁的嗓音唱起〈Youaresobeatiful〉。
她的視線完全模糊了——是霧變濃了,是天色暗了。
荊棘海的迷霧經過了五年,竟飄至這兒來……
她的唇被一個灼熱氣息封住了,柔軟的胸乳有一雙大掌在游移。
「好痛……五年前的傷,讓我好痛……」
第六章
他總是無預警地出現,穿著無國界組織的短袖上衣,露出結實的修長胳臂,站在後門,意態悠閑地看著她。
科茨港氣候和煦、溫暖,有時甚至有點熱。她在太陽西曬的臨時鐵皮教室里,指導大小孩子學習知識,一整天,汗珠沁凝,悶紅她雪白的肌膚。
課堂結束後,孩子們爭相離開這個大烘爐,有的沖到慈善組織的營地喝涼水,有的則往海邊跑,去泡泡水、吹吹海風。她會在教室多停留一會兒,直到那抹影子在後門悄然地往里潛,她看到貼在門柱曲折的陰影,會馬上提起包包,從前門離開教室。
他沒真正進過教室,一等到她走出前門,他就跟上她。
一前一後走著,她始終走不出他的影子,他始終在後頭幫她遮陽,他們距離微妙,走過科茨港市鎮中心修建中的白色小教堂,如同所有的行人一樣,她駐足教堂門口,合掌祝禱。他停在教堂外那棵沒被海嘯卷走、卻也彎了腰的老樹旁,看著她唯美的神態。偶爾,有小孩過來跟他打招呼,叫他「柏醫師」,他會摘下白色貝雷帽,往小孩頭上蓋,逗他們玩。他的笑聲很爽朗,常常侵擾她的心願。她泄氣,離開教堂,繼續走,他也戴上帽子,繼續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