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前禈坐到窗邊的長沙發。多聞就跪在沙發另一端,手撐著窗子,與窗台架開一個角度。祭前禈坐沒幾秒,站起來,兩只手臂從多聞身側竄出,幫她把窗子固定好。
「謝謝。」多聞被圍在他的胸懷和窗台間,兩人過于接近,使她嗓音微微顫抖,不敢轉過身。
祭前禈看著她額鬢淡淡的痕跡,問︰「額上的傷還疼嗎?」他收回手臂,往旁邊坐下。
多聞隨即離開沙發,把室內燈點得通明,宛如白晝一樣。她走到書架旁的樓梯口,想要上樓。祭前禈叫住她。
「妳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祭前禈站起身,緩慢地靠近她。
多聞好緊張,心怦怦亂跳,柔荑撫著樓梯扶手。
「妳怕我嗎?」祭前禈低抑嗓音,瘦高的身影停在她面前,與她維持兩大步的距離。
多聞抬眸,盯著他的眼楮,搖頭否認。「爸爸說,故鄉是烏托邦!這兒沒有險惡之人,何況我早上昏倒在路邊,是你和羅家的哥哥送我去蘇林女乃女乃那兒的,不是嗎?」听得出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甜柔的嗓音,使話語說得快些、堅定些。
祭前禈退一步,感覺似乎要離開了。
「我沒有怕你!」多聞急言,下意識朝祭前禈伸出雙手。「我的傷已經不疼了。」她模模額鬢,見他沒再移動腳步,才緩下語調,柔柔地說︰「我只是不明白,蘇林女乃女乃說,是前禈送我過去的,可羅家的哥哥卻說,是他和你……難道你們早上和前禈在一起嗎?」她看著他,雙眸盈滿水,很純真,完全是個情竇初開的姣麗少女。
祭前禈听到她提了兩次自己的名字,胸口猛地狂跳幾下,隨之深深皺凝雙眉。「妳認為我是誰?」
多聞小臉納悶。「我不認識你……」
「那妳認識的前禈是誰?」祭前禈打斷多聞的聲音。他心底有個答案──
「前禈──」一說到這個名字,多聞的眼楮都亮了起來,往陽台走出去,面向港口方位,說︰「前禈他是祭家人,很愛旅行,常常會到島外去,偶爾回來就到白家學苑上課,這個學期,他一直都在……」
祭前禈無聲無息接近她身邊,背部斜倚在陽台欄桿,盯著她娟美的側臉。「妳很喜歡他嗎?」
多聞轉頭看他,唇邊浮現笑容。「嗯,」風有點大,將幾綹發絲吹落在頰畔,她屈指勾回耳後,神態柔情似水地道︰「前禈很獨立,他大我一歲不到,已經去過許多地方,生活經驗很與眾不同……」
「祭家男人全是如此。」祭前禈低聲接了一句,難以分辨這是否是不以為然。
多聞又看他,風還是吹亂了她的發。她想起什麼般,神情一恍,驚訝地瞪著他。「你跟羅家哥哥說要把車開回主宅,你應該也是祭家人!那你會遇到前禈吧?!」
祭前禈沒答腔,轉身遙望高原下海灣岬的燈塔──那是中央碼頭的導航塔,高八十四米,控制著船只的航行。
「前禈說,他今早要離開海島,我想送個東西給他,結果……沒趕上……」多聞想起,今天之前,有好幾次,那個俊美、愛玩的男孩牽著她的手,帶她走過從不被人知曉的森林小徑;他是這個島上第一的探險者,哪里有一條神秘的清涼溪流,他都知道。他們一起在不知名的小河戲水過,有時她做了點心,他們就在樹林形成的綠色隧道野餐,像一對小情侶掩人耳目地偷偷約會。他說,他不喜歡被找到,所以要找很多地方躲起來,不過,如果是她要找他,有一條快捷方式可以走──只要走過龍鱗湖畔那片未開發的松樹林……她就可以找到「前禈」。
祭前禈凝視著多聞出神的美顏。今晨遇上的這個女孩,在天色未明之際,獨自進入一片松樹林,順著野溪畔行走,微弱的晨光照著她孤單的身影,她感到身子不適,一個人不知在路邊草叢里,忍受了多久的痛苦……一想到這兒,祭前禈就覺得難受。他轉正臉龐,不看她,說︰「風很大,我們要不要進屋?」
多聞看著和他相同的方向,伸手撩一下耳畔飄飛的發絲,肘臂無預期地與他的胳膊踫在一起。他們同時看向對方,眼光觸著了。
她的體溫一下升高,雙唇嫣紅。祭前禈忍不住舉起手,把她頰邊烏黑的發絲往她肩後撥。他們這麼靠近,幾乎听到彼此的心跳。多聞先低下頭,輕聲地說︰「你住在主宅,一定隨時聯絡得到前禈,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寄送東西給他──」
祭前禈面無表情,轉身走進屋內。「住在主宅的人很多,我不知道妳說的『前禈』長什麼樣。」嗓音跟他的臉一樣,听不出有什麼情緒起伏。
多聞也進屋。「你要喝點熱飲嗎?」她問他。
祭前禈坐在沙發上,眼底映著她的身影。她從保溫瓶里倒出一杯熱可可,取了畫圖桌上的一本素描簿,朝他走來。
祭前禈接過她手中的熱可可,喝了一口。多聞翻開素描簿,給他看某一頁。「這就是前禈──」
祭前禈看一眼那傳神的人物像。果然是他心底的那個答案──
松樹林深處的快捷方式、多聞一早出現在主宅附近的草原坡坎……這些事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的堂弟──祭元祠。
「元祠少爺冒用您的身分?!」羅憫一早就接到通知。
祭前禈今天還要單獨用車,羅憫將另一輛加滿油、四輪傳動的悍馬車駛來主宅,替換昨天那輛穿越松樹野林、汽油用盡、輪胎還卡著樹枝的吉普車。準備就緒後,羅憫登上主宅大草原的長石階,經空中廊道,走到祭前禈臥房外的露台。
祭前禈正在用餐。他用餐從不拘禮、也不挑食,坐在露台花圃前的軟墊長椅,咬著粗糧面包、喝鮮女乃,一小籃漿果放在椅旁的圓桌上。羅憫坐在通往隔壁房露台的回廊矮垣上,穿黑服的主宅管事從小樓梯走上來,中斷兩名少年的談話。「前禈少爺,夫人在餐廳等您。」
祭前禈吃完面包,喝掉最後一口鮮女乃,拿過桌上那籃漿果,站起身。「跟我母親說我吃飽了,請她放心。」他往長梯口走。
「前禈少爺!」管事想留住他。「您已經好久沒與夫人一起用餐了。」
祭前禈身形頓了一下。「我知道了。就跟母親說,明晚。」語畢,他和羅憫一前一後,走下天梯似的長石階。
他要用的車停在草原上,引擎已暖過了。他進駕駛座,放下車窗,對羅憫說︰「這幾天,你安心地去白家學苑上課。瑣碎的事,我會自己處理。」他發動車子。
羅憫皺眉,不解地問︰「您剛剛說元祠少爺冒用您的身分,這是為什麼?元祠少爺為什麼要這麼做?」
沒有為什麼,正值叛逆期的十四歲頑劣少年,做事需要什麼理由──應該就只是好玩、惡作劇整人。
祭前禈沈吟許久,將裝漿果的籃子放在旁邊椅座。「羅憫,這事別讓其它人知道。」他的樣子和嗓音,像是別有用心。
「這樣多聞不是太可憐了!」羅家男兒天生的正義感,突破羅憫略冷的外表,冒出來了。
「我會處理。」說完,祭前禈將車子筆直駛離草原。
祭氏主宅周圍有八條車道,沿著大草原通達各方,路旁種的高大木本植物全是特別挑選,濃密的樹葉在風中吟唱晨之歌,陽光輕快地灑下,天空幾乎不染一絲縴雲,從金光閃耀的林蔭小徑,回頭望主宅,那氣勢恢弘的建築宛如一名遠古的森林戰士。車子迂緩地滑下坡道,一條岩面道路兩側的矮石燈座,已有明顯的歷史刻痕,看起來多了分古味。今早的松樹林安安靜靜,沒有任何無預期的騷動,只有沈醉在清晨芬多精里的一對長尾白鳥,佔據著森林入口的翠綠松枝。如果不是悍馬車的引擎聲,此時此刻還真像創世過程里,人尚未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天──那麼地充滿平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