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出現在這兒?這個呀……」頓住語氣笑了笑,江之中抬起滿是塵土的高統靴放在潔亮的桌面上,神情變得無奈。「我干兒子每天發信給我,要我救救他那喪失心智的‘工作狂’老爸,我能不來嗎?」視線移至趙鐸身側的相機,他十分清楚好友每日都在做些在麼。這家伙白天通常是坐在辦公桌前埋首批公文;到了晚間,則帶著「萊卡」上街獵奇尋找獨家,非把自己累得像條狗,才不會有閑暇去思念妻女,這個男人就是這樣度過半年,弄得自己失魂落魄的,連十一歲
的兒子都為他擔心!
眸光一閃,趙鐸愣了下,低啞喃言︰「你……雲起……他……你去看過他?」
「哼!是呀!」冷嗤了聲,江之中微眯雙眸盯著趙鐸那僵直、不自然抖動的寬背。「那小子擾得我不得安寧,無法好好工作,我當然得先去‘教訓’他一番,誰教他父親一蹶不振、沉湎悲苦,無法教子,我這干爹只好代勞了!」
聞言,趙鐸身子明顯一震,腳步不穩地移至長沙發前,無限疲憊地坐下。「雲起……他……好嗎?」心虛與無力感同時涌來,他的嗓音抖得厲害。天!什麼時候開始他變成個失敗的父親?半年來,他沒去探望過被他以「遠離悲痛」為由送出國的獨子,更甚者,他幾乎忘了兒子的存在!
瞥了眼趙鐸的表情,江之中揚了揚唇角。「也不知道是像誰?那小子顯然比你這個老子堅強多了!我風塵僕僕地去看他,他竟趕著我回台灣‘救你’!哼……趙鐸,你真的愈活愈回去了,竟讓十幾歲的孩子這麼為你擔心!」語氣略微轉差,他揉揉鼻梁骨,緩緩閉上眼。他非常不欣賞一受打擊挫折,就消沉喪志的人,他以為趙鐸不該是這類的人!半年時間應該夠沉澱悲痛、走出心傷的,沒想到今日一見,趙鐸真如干兒子所言的;「要死不活」、「沒個人樣」,實在是不長進透了!
「雲起……他……為我擔心……」莫名的激動讓趙鐸窒了氣,想說的話無法表達。他是個脆弱又不稱職的父親,真的對不起年幼的兒子!
「是呀!所以那小子要我來解救你,讓你別再耽溺于工作,忘了自己是個‘人’!現在……」止住話語,江之中睜開炯亮的雙眸,自皮椅中站起身,闊步走向門邊,大掌拉開核桃木門板。「現在我回來了,你可以滾了,從此刻起,你的公司由我接管,你快滾吧!」雙臂環胸,背倚著門緣,他堅定地下令。他一點都不想失信于干兒子,因此,今晚他非得將趙鐸「逐出」報社不可!
趙鐸抬眼,眸底浮現悲痛,粗聲低吼︰「你不懂的!阿中!我不能不工作!只要一休息、一個喘息,我就會想起她們︰我的妻子、我的女兒……你不懂的!只有工作、不停地工作,她們才不會浮現在我腦子里!工作、工作!是的!我得工作!我只能工作!哈……哈……我要工作、工作……哈……」神情張狂地苦笑,他背著相機激動地起身,步伐紊亂地走向門口。
「哈……工作……我得工作……」失了心神似地,他在經過江之中面前時,不斷地喃語狂笑。
江之中眉頭緊蹙,猛然扯下他肩上的照相機,使勁地往大理石地板一摔,昂貴的萊卡相機瞬間成了一
堆廢零件。「我說了,你不需要工作……」
「啊——」趙鐸嘶聲長吼,回身之際,鐵拳倏地揍上江之中的俊臉。「你懂什麼!你懂什麼!」半年的情緒壓抑,一下于爆發,他儼然成了負傷的野獸,凶狠的直朝江之中攻擊。
吃了一拳的江之中,也被惹毛了,使出蠻力制住趙鐸,毫不留情地回以他兩拳。「是呀!我不懂!我他媽的根本不想懂你這個瘋子!」再補一拳,他揪著趙鐸的衣襟往門外一甩——
淌著鼻血,趙鐸狼狽地跌坐在辦公室門外。江之中是個長期跑野外的冒險家,要比蠻力,趙鐸壓根兒不敵,被打慘是預料中的事。
「你給我听著,」握緊雙拳,江之中像是個天神般佇立在趙鐸面前,俯頭睥睨他。「我這麼說對嫂子和干女兒也許失禮,但,你給我听清楚了——為了‘死人,而遺忘活人的人,根本沒資格存在!所以,你想死就去死吧!別借工作自憐自艾,反正你兒子比你獨立、比你堅強,根本不需要你這個‘廢物’老爸!你他媽的哪邊悲憐哪邊滾吧!在你恢復人樣前,別給我出現!滾!」砰地一聲關上門,江之中強硬地將趙鐸逼出哀痛的死胡同,不允許他繼續沉湎于絕境,為逝去的人兒束縛自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另一個毀滅!
必門的劇響回蕩在整個長廊,趙鐸緩緩地抬起低垂的俊顏,眼神茫然地看著厚實的核桃木門,扶著牆,他踉蹌地起身,拖著步伐,氣息粗喘地往長廊盡頭走。
疲憊與無力感充斥于全身的筋骨脈絡,孤寂感壓入他的心底,半年來,利用工作所築起的高牆,禁不起江之中殘忍犀利的實話,一會兒工夫便崩解頹圮
他是個廢物!
是的!江之中斥責得很貼切!他的確是個「廢物」!是個無法克服悲痛、走出陰影的廢物!是個只會借著工作消沉度日,卻無法讓喪母的兒子倚靠的廢物!
是呀!他這個廢物為什麼還在這兒呢!呵!
「哈……滾!滾……是該滾的!趙鐸!你連你十幾歲的兒子都不如,還不滾嗎?哈……」帶著自嘲的苦笑喃語,趙鐸踏進電梯,負傷離開報社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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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冬夜似乎很常下雨,潮濕的空氣加深了城市的冷酷與陰沉,這個地方向來就缺乏溫馨、開朗!
然而,在這片冷漠的文明叢林,一家燈光明亮、溫馨和煦的咖啡館,綴點在小巷中,讓經過巷口的趙鐸,不禁被它吸引,移動腳步走近它。
這棟被路燈照得閃爍的白色建築,有著翠綠植物包圍,像是被藤蔓環繞的象牙,很典雅,頗有法國普
羅旺斯的味道。
細雨朦朧,南歐風情的窗欞上全是綠茵茵的花草,兩尊展翅的錫制小天使像是跳舞般,雙手互拉圈成一個小圓,很俏皮地佇立在店門口。那是雨傘架,幾把帶濕意的傘就放在小天使拉起的臂圈中。傘懊是客人的吧!顯然這家溫馨別致的店尚未打烊,他要進去喝杯咖啡,今晚的他糟透了,他得找個地方緩和情緒,舌忝舐傷痛!
夜在降臨,雨在飄,進去感受溫暖與平和吧!趙鐸閉上眼楮,神情憂愁地想著。半年來,他不給自己任何放松閑余的時間,更別提喝咖啡了!忘了自己是個人的他,幾乎不記得咖啡的香醇了!
叮叮哨哨的開門鈴聲,清晰地傳來,淡淡的咖啡香味在空氣里漫開。
趙鐸張眸。兩位年輕的女孩由店內出來,並肩站在拱頂棚架下穿雨衣。
穿好雨衣,她們回身,推門探首。「沈姐,我們下班回家了喔!晚安,拜!」兩人異口同聲向店里某人道別後,動作一致地戴上安全帽,隨即共乘一台機車離去。
望著機車彎出巷道,趙鐸視線重凝于店門口。他乏力地撥開額前的濕發,屈身嘔出突然逆流至喉間的鼻血,帶著渴盼歇息的疲態,他緩緩走向咖啡館,顫著被雨水淋得冰冷的大手,轉動門把,推門而人。
置身于咖啡飄香的店里,趙鐸目光炯爍地環視每個角落,一股激動感填塞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