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神情默然地看著這一幕,幽深的眸子讓人讀不出思緒,卻是將在場眾人的舉止心思盡收眼底,閻央的猶豫,閻逸的抗拒,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唇畔噙著冷笑,輕松地靠向椅背,氣定神閑的模樣,仿彿他們所要定論的無關他的生死。
閻央為難地看看兒子,再看向其他人,心里感到既失望又難過。兒子無用,而其他人只是些遠房親戚,根本幫不上忙,這一切,還是得靠他自己來處理。
若說這人是冒牌貨,那塊令牌和相似的容貌又讓人不得不信;但若要承認他是閻逍,疑點又多到讓他無法說服自己。似是若非的情況,讓他不敢隨便下定論。
要是閻逍在就好了,他心思細膩,沉穩聰穎,定能輕易判斷出真假,可偏偏此時,他寄托希望的對象,卻成了端賴判定的當事人,他又該怎麼辦?
閻央一番掙扎,最後,嘆了口氣,望著他,誠摯說道︰「我的兄嫂去世得早,逍兒等于是我一手帶大,如果他能平安歸來,我比誰都還要高興。但,我也絕不容許有人冒他的名來招搖撞騙。」
那些話,讓男人冷漠平靜的眸心有了一絲的撼動,只一瞬間,隨即隱去。他緩緩抬眸,視線掠過眾人,最後落在閻央身上。
須臾,他沉聲開口︰「我記得,有次你帶我打獵時,被我用弓劃傷了胸口。」
閻央聞言渾身一震,連唇都忍不住顫抖。那是閻逍三歲時的事,怕兄長知道會害閻逍被罰,這件事他從沒跟任何人說過。
「還有呢?你還記得什麼?」他猛然起身,著急追問。
那激烈的反應嚇到了眾人,閻逸上前拉他。「爹,他胡謅的,你別信啊!」
「走開!」閻央卻一把將他推開,沖到男人面前,握住他的肩頭。「你還記得什麼?快說啊!」
望著閻央那眼眶已然泛紅的激動面容,男人面無表情,置于扶手的大掌卻悄悄握緊。
他還記得,藍天白雲下,好動的小男孩興奮揮舞手中的弓,結果劃傷後頭的叔父,鮮紅滲出的血,嚇得他哭了。叔父卻不以為意地拭去血跡,笑著安慰他,說這是他和他之間的小秘密。
他還記得,父母在他五歲時因病接連過世,叔父待他有如己出,甚至公正無私地推舉他成為當家。
然而,這五年來他所經歷的一切,足以將過往全數崩毀。
「我不記得了。」抹去腦海里的畫面,他淡然應道。
閻央怔住,看著他,淚流了下來。「逍兒,你回來了,總算回來了!」他倏地哭喊,用力抱住他。「這些年你到底遇到了什麼事,受了多少苦啊……」
這一喊,等于是確定了他的身分。廳上的人臉色大變,其中最震驚的,算是地位岌岌可危的閻逸。正主兒回來,當家的位置哪還輪得到他坐?
四周一片靜默,只有閻央的啜泣聲一下一下地響起,過了會兒,有人開口勸道︰「閻老,這事不是兒戲,你要不要再琢磨琢磨?」
雖說一票人都是沒有影響力的家族支脈,但他們的生計全仰賴閻記維持,要是讓個來路不明的混混接手,他們說什麼也不服。
「他說的那件事只有我和閻逍知道,別人不可能假冒。」閻央抹去眼淚,大聲駁回,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我用我的生命擔保,他是逍兒沒錯!」
走到廳外的朱履月正好听到這句話,心口撲通撲通跳了起來。相公真的回來了?他沒死,他沒死……直至此時,慢了數拍的喜悅才緩緩填滿了心扉。
他變了嗎?是否還是像之前一樣溫柔?他忘了一切,在看到她時,又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她望向緊閉的門,想到和她拜堂成親的良人就在里頭,既覺期待又帶點忐忑不安,惹得她的心一片慌亂。
領在前頭的徐士維也听到了,他憤恨咬牙,表情顯得有些陰狠。回來又如何?一個失了憶的人,怕什麼?!
「記住我說的。」他回頭警告地瞪了她一眼,然後舉手在門上輕敲。「夫人帶到。」他稟報,將門推開。
朱履月心跳得更急了。鎮定點,她要給他一個笑顏,這是她當初應允過自己的,只是遲了五年……她深吸口氣,邁步踏進——
大廳里因門窗緊閉而有些光線不足,和室外的明亮形成落差,讓她一時間無法適應。她輕眨美眸,試著搜尋記憶中熟悉的身影,卻被坐于窗邊的男人攫住了視線。
不同于長輩們並坐連成一線,他獨自坐在那兒,像和他們對峙,魁梧精實的體格如山,散發著狂肆不羈的氣焰,即使身上穿著文人服飾,都無法緩和分毫,反而更加彰顯出他與文質溫和之間的難容與沖突。
仿彿意識到她在看他,銳利如鷹的目光朝她掃來。朱履月一驚,連忙斂回視線,微微窘紅了臉。她在做什麼?她該專注尋找她的夫君,怎能盯著一個陌生男人出神?
「履月,你總算來了。」看到她,閻央喜道,趕緊起身帶她來到閻逍面前。「逍兒,這是你的妻子朱履月,你記得嗎?」
是……他?朱履月倒抽一口冷氣,檀口微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閻逍朝她睇去,看出她眼中的驚訝和惶然,唇畔揚起嘲諷的笑,眼神卻依然冷凜,用幾乎將人穿透的凌厲視線,毫不掩飾地、緩慢地將她從頭到腳來回打量。
這些日子以來,他已記不太清楚她的模樣,直到現在再遇,那羞怯柔弱的形象,才又重回腦海。這無辜的神態,是否為真?他所遇到的事,是否與她有關?
那注視,像在審視,更像在凌遲。朱履月難以呼吸,只覺自己猶如被盯上的獵物,緊鎖在他的目光之下,無法逃開。
以前的他,也會直視著她,但眼神自然和善;而這人,卻是霸道強悍地望進她的心坎,不容抗拒。怎麼可能?他和記憶中卓爾俊雅的他完全不同!
閻逍的沉默下語,讓氣氛變得尷尬。見狀況陷入膠著,閻央趕緊出來打圓場。
「逍兒,這些年,履月一直待在閻家等著你回來,這份心真的很難得。她等了五年,皇天不負苦心人吶!」知道履月定是嚇呆了,閻央幫著佷媳說話。
當年,其他人都說她不祥,堅持下休書,他也是贊成休妻的意見,卻是因為不忍心看一個才十五歲的年輕姑娘,就這麼跟著賠上一生。天可憐見,逍兒終于回來了,這對年少夫妻總算可以團聚了。
「這些年來,閻逸不也一直住在這兒?」豈料,閻逍不但沒有欣慰頷首,反而沉聲笑了起來,黑眸里卻一點笑意也無。
日前他回到京城,並未直接踏進閻記,而是蟄伏著,四處搜集消息。這期間,他听了不少關于閻記的事,其中,也少不了關于她的事。叔嫂同住一宅,兩人年紀相當,一個芳心寂寞,一個至今未娶,之間的發展,是可以想見的。
那意有所指的隱喻,讓閻央臉色乍變。閻逍失憶,會知道這些事,定是從外頭听來的,經過渲染的謠言還少得了嗎?
「逍兒,你千萬別亂想。」他急忙解釋。「逸兒純粹是為了方便處理事務才會搬回主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那時兒子說要搬進主宅,他也覺得不妥,但想到履月一個弱女子怎麼掌管得了整個家,加上閻逸的再三保證,衡量之後,他只好答應。他以為,依閻逍的個性,應該不會被這無謂的小事困惑,沒想到,他卻真的想偏了。
「是嗎?」閻逍挑眉,輕松放緩的表情,卻有種說不出的冷峻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