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君南在外頭等著,她方才在電視台的表情,躍進了腦海。
是什麼讓她的笑容變得沉凝?她平常表現得太開朗,讓他誤以為她是幸福天真的,但只消細想,會發現一些疑點。
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就算沒再繼續升學,也不會來應征管家這種職務,而她來了,還把家事做得得心應手,這表示這對她而言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她不看電視,身上永遠只有兩件T恤在替換,干淨卻陳舊。交通工具是腳踏車,這種年代,連高中生都不屑騎了。他甚至敢斷言,她沒離開過宜蘭,從車子開進雪山隧道開始,她就興奮得像個首次出游的孩子。
種種跡象,都顯示出她的家境並不好過。若是如此,她為何還是能笑得那麼燦爛?她的笑很真誠,他不認為這是可以假裝出來的,但……隱于開朗背後的她呢?是否全都是這麼幸福?
還有她超乎年齡的細膩心思,都讓他覺得有異。
「我好了……」羞怯的低喚把他的思緒拉回。
蔣君南回頭,看到她微紅著臉,晶亮的眼里閃著期待。
「很合身,不錯。」就這幾個字,讓她笑了,笑得好開心。他看到她手上還拿著換下來的T恤。「那件舊衣服可以丟了。」
「沒關系。」她折好,放進紙袋里。洗一洗還能穿,她才舍不得丟。
蔣君南把這一切看在眼里,他帶著她,推著購物車,走進賣場。
「你為什麼不繼續念書?怎會想到出來工作?」他突然問。
「……我不喜歡念書。」李放晴藉由拿東西的舉動,掩飾了心里的落寞。「工作很好啊,不用呆呆坐在教室里,還有錢賺。」
她也想念書,看到同年齡的人只需為了課業煩惱,她好羨慕,但又能如何?她甚至說不出口,自己只有國中畢業。
蔣君南眼眸微眯。她若真不愛念書,在他為她解說那些書和影片時,她眼中閃耀的求知欲又是從何而來?
「你好像還沒說過你家里有什麼人。」
李放晴幾不可見地一僵,然後,她拾起臉,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
「我爸媽和我。我爸是個小學老師,我媽是家庭主婦。」在她剛上小學時,每天牽著爸爸的手去學校,和放學後在辦公室等爸爸下班,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他們舍得讓你出來當管家?」犀銳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在她臉上搜尋。
「當然舍不得啊……」李放晴輕笑,覺得眼眶發熱,她硬是壓了回去。「沒辦法,我就不是念書的料嘛!」
他確定了,她瞞著他一些事情,但他卻看不透虛實。
沒來由的,他覺得心情很悶,看到她臉上的笑容,浮現眼前的,卻是她剛剛帶著難過的臉,他的心情,更悶了。
第五章
在賣場里的餐廳用過餐,帶著兩大袋的戰利品——包括兩箱海尼根,他們踏上歸途。吃的韓式料理,讓她全程都張大了眼,連眨眼都舍不得。
連番的喜悅讓她在電視台的低迷情緒一掃而空。她身上穿著他買的衣服,第一次吃韓國烤肉,第一次到台北,雖然只有逛逛大賣場就回來了,但這些都是她不曾經歷過的。
回程時,車子經過海岸線,水天一色的景致在日陽下閃耀。
「可以停一下車嗎?」她開口央求。
「這里?」見她點頭,蔣君南將車子靠邊停。「怎麼了?」
沒回答他,李放晴興奮地下車,朝他招手。「你也下來嘛!」
蔣君南靠著椅背,翻了個白眼,實在很懶得下車。
「來嘛!」往堤防走近了些的她手圈在嘴旁又喚,雀躍不已。
不自覺地,被她逗笑了。「幼稚。」低罵了句,他開門下車,朝她的方向走去。
見他下來,李放晴笑得更高興了。「我很喜歡這里,只要心情不好,來這里看看海,煩惱就會一掃而空。」沿著防波堤,她倒退著走,向他介紹。
「你也會心情不好?還真看不出來,每天都笑嘻嘻。」蔣君南故意揶揄她。
她的笑容變得有些沉澱,只一瞬間,又恢復以往的明亮。
「當然會啊,但看到這片海,再告訴自己那只是老天給的長假,我就會變得開心了。」她停下腳步,面對海,閉著眼,張開雙臂,迎著風。
被風吹揚的發絲在她頰畔輕飄,她滿足的表情像要御風而行,襯著碧藍,那是一副深入人心的景色,仿佛世上所有困窘都不足為懼,都只是場長假。
蔣君南看著她,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盈滿了胸臆。為什麼他放不開?是因為她的心胸太過寬闊,還是他的煩惱太過沉重?
他仰首望天,而後緩緩開口︰「我厭惡我寫出來的東西。」
李放晴張開眼,笑容淡去,靜靜地看向他。
「血緣是件很奇異的事,沒去特地造就,卻在不知不覺中都走向這條路。」蔣君南像在自言自語,卻是傾訴出他壓在心頭的背負。「我曾經有雄心壯志,想探討人性,想批判主流,但當我父親知道我要踏入這個圈子,他透過管道不斷施壓,因為他不希望我這個丑聞被曝光,更不希望我阻擋他正牌兒子的前途。」
李放晴不知該說什麼。他短短幾句帶過的話,隱含了多少的打擊?他面對的不只是被拒的不順,更難以承受的是父親的無情!
「我寫的劇本沒人敢收,我只能改變方式,從市場性下手,高潮迭起的劇情和逐一累積的收視率讓電視台舍不得放,寧可得罪他也要收我的劇本,我努力爬到現在的位置,在那里面,我卻找不到自己。」他自嘲一笑。「很讓人不屑吧?我享盡它所帶來的名利,卻又唾棄它。」
她看得到他的掙扎、他的無奈,但她沒看過他寫的東西,說不出安慰他的話。李放晴絞著手,心里好沈。
「從小,我就看著我父親帶他現身公開場合,明白宣示他將沿襲他的名聲與人脈,他不需要隨波逐流,就能自由表達他的理念,我卻只能束縛著自己,淪為商業化的消耗品。」他拾起一顆石子,往海面丟去,望著石子彈跳激起水花,而後沒入,就像他,連續劇完結,不用一年,再沒有人會記得。
「但陸竣光找你幫他寫劇本,不就代表肯定你的能力嗎?」她試著想鼓勵他。
「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見她尷尬地支支吾吾,立刻猜出,她認識的人也只有紀華會告訴她了。蔣君南淡淡揚唇,不再追問。「就是這點讓我更生氣。當我還在心理建設,告訴自己只是起步慢了點,先把基礎打好,就可以轉型去寫我想要的東西,沒想到,他卻輕易放棄。我一直追求的目標,卻被他視若無物地輕易放棄。」
他的側臉,讓她覺得好孤寂。李放晴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怕會拘不住想緊緊抱住他的念頭。她懂,懂他的不平,他沒怨被父親狠心對待,胼手胝足地往上爬,卻發現苦苦追尋的夢想被人棄若敝屣。
「曾經以為了解我的人,最後選擇的對象卻是他。」將手中石子狠狠擲出,蔣君南握拳,平靜的俊容透著深沉的無能為力。「我父親選了他,她也選了他,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麼價值?」
他的表情,好像他將消失世上……無暇細想,她已伸出手,自後緊緊環住他。
「有、你有!」急欲表達的嗓音帶著哽咽。「你懂好多,教我看足球,對每部電影都好了解,你還雇用我,如果是我,我只會選你,是他們笨,他們眼楮都瞎了……」
第一次听到她罵人,卻是為他而罵。原本因為痛苦回憶而沉郁的情緒,反因她的舉動,在唇畔染上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