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耳朵長到哪去了?我不是說了嗎,我、沒、錢!」鳳衣答得坦蕩蕩,彷佛缺錢就去行搶是天下間最名正言順之事。
如此坦蕩的態度與言詞,讓吳桂越發一頭霧水了起來。
見吳桂反應不過來的呆樣,鳳衣開恩地補充說明︰
「我常听我爹說一些劫富濟貧的俠盜事跡,爹對這些人心里也是佩服的,可是礙于公務,不得不擒拿他們。仔細想想,被我爹抓進大牢的盜賊少說也有百來個,把城外附近幾座山寨都滅了,真正是勞苦功高!我又剛好缺錢,所以就決定下海做強盜了。」
說完睨了吳桂一眼,眼中寫著,這樣你總算明白了吧?
可惜吳桂連半點醒酬灌頂的滋味也感受不到,原本的滿頭霧水化為漫天疑雲,疑的不是鳳衣做強盜的動機,而是她的思考方式。
從鳳衣的言語中,吳桂找不到前因後果的關聯性。
「這麼說,妳是想當個劫富濟貧的俠盜?」
「笨哪!我不是早說了嗎?我這是不得已的非常手段,只想弄些盤纏,以免還沒到目的地就先餓死在路上了,不然我怎麼會去搶劫?做人就是要腳踏實地,總不能搶別人的財物過一輩子吧!」
說這話的鳳衣一派大義凜然,頗有橫財莫取的朗朗正氣。
可是仔細一听,又會覺得這番言詞有好些失衡之處。
「妳也明白強取豪奪不可取,仍然明知故犯,這豈不矛盾?」吳桂早已忘卻先前誓言順從配合之舉,認真而又好奇地打算弄個水落石出。
「哪里矛盾了?」
「妳說令尊是捕頭,所以妳一旦沒錢,第一個念頭就是搶!妳也說令尊時常提些俠盜義舉,但妳做這強盜卻沒有長做的打算,只是暫時籌措盤纏;妳又說令尊勞苦功高……」
鳳衣有耐心听到這里,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事了,哪容吳桂繼續嘮叨下去,不耐地截斷道︰
「我只想得到這個!」
縱然身體不便,吳桂仍是大搖其頭︰「話不能這麼說,凡事必有先兆,沒有先兆,最少也有遠因……」
「一個人做事一定要有什麼原因嗎?」
「照理說是這……」
「本姑娘做事從來不需要任何理由!」
吳桂被她一陣搶白,滿月復道理無處訴,正有些郁悶之際,又听到這番我行我素的明白宣示,不由一時語塞。
和這樣的人講道理,講得通嗎?
吳桂有點泄氣,也隱隱有著絲絲興奮。
以往接觸的人,莫不看在他光輝耀眼的頭餃上處處巴結,時刻說著虛偽奉承的話語,真正交心的朋友是一個也沒有。
長久下來,他身邊來來去去的人物在他眼中差不多全是一個樣,每個人對他的態度大同小異,都是一味地曲意奉承、小心看待。
以前沒得比較,如今突然冒出個鳳衣,不但不像家鄉的女孩只敢站在遠處以仰慕的視線默默追隨他,反倒連句完整的話都不讓他說完,毫不客氣的作風反而彰顯出鳳衣的獨特。
鳳衣既然如此特殊,三言兩語自然無法明白她心中所思,這麼一想,吳桂也就暫且按下心頭疑問,問了個較為單純的問題︰
「那妳為何離家?」
「逃、婚!」
鳳衣腰桿一挺,顯然對自己的敢作敢當感到滿意。
吳桂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
逃……逃婚?!
在吳父十八年的諄諄教誨下,吳桂的心中早已根植了一個符合傳統美德的好觀念︰父母是天,兒女是地,孝順雙親乃天經地義。
在吳家,孝順的具體實踐不外乎兩項︰
一是霸王之笑,經過十八年的潛心修練,自己總算笑對了一次,想起父親當時大喜若狂的神態,吳桂頓時感到無愧于心,總算不負多年養育之恩。
二是霸王之婿,父親此後大可借著探望愛子之名,時常上霸王府邸走動,以免老在霸王問他︰「賢弟有何指教?」時,窘得說不出話來。
他從來沒懷疑自己將會是南霸天的女婿。
如同旭日自東方升起,這是早已拍案定識的結論。
沒想到有人竟敢做出翻案而逃這等天理難容的不孝之舉!
吳桂滿腔的不贊同,滿坑滿谷的教誨文字頓時涌入腦海,然而參酌前例,他只以最簡短也最有可能被鳳衣听完的講法一表胸中忿懣︰
「妳不能這麼做!」
很明顯,這種言簡意賅的表達方式正好對了鳳衣的胃口。
「那要怎麼做?」鳳衣問道。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豈同兒戲?妳不能……」
「呸!什麼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這有什麼了不起?我大哥就是听了你所謂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娶了一個凶得要命的壞女人,害他一天到晚想出家!」
「令兄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妳的逃婚和他……」
鳳衣這次的中途攔截,不同于之前的來勢洶洶,攔得很沉靜︰
「那混蛋是我大嫂的情夫。」
鳳衣出乎意料地沒有辯駁,只是垂下頭,長長的劉海遮住那雙就在片刻前還是慷慨激昂、盛氣凌人的眼。
吳桂有些感慨,回過頭來看看自己,自始至終沒有感情糾葛,能毫無牽掛地迎接已定的生活,未嘗不是種福氣。
車里靜了下來。
鳳衣忽然抬頭一笑︰
「我大哥的卜卦本領很強,我這不就又遇到貴人了嗎?」指了指坐在車轅上的車夫。
「只怕未必。」吳桂心頭隱憂未消。
「我哥本事很強的,等著看吧!城鎮馬上就到了。」
就在鳳衣信心滿滿的宣言中,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我先下去,等會兒再來搬你。」鳳衣一掀車簾,便跳了下去。
「我可不是物品啊……」吳桂對自己無法行動的現狀感到無奈。
而要不是車外傳來兵刃交擊聲,他恐怕會繼續感嘆下去。
但礙于車簾遮眼,他見不著外面的情況。
幾聲大響,似乎是鐵器落了地。
車簾再度被掀起,出現的卻不是吳桂期待的俏臉。
兩名大漢站在車外打量他,彼此交談了起來︰
「這小子衣飾華貴,看樣子頗有來頭。」
「可他好象受了重傷,要把他帶回去嗎?」
「你怕什麼?老四前天才把曲神醫抓回山寨,這小子只要有口氣在,絕對死不了!就是死了,一把火燒了就是,也不用你掩埋尸首。」
「說的也是,就把他一道綁回去見大哥。老六,來幫忙綁人!」
隨著這聲呼喝,一顆頭探了進來──
是那名車夫。
吳桂知道自己這下要倒大楣了,可他不能不問問鳳衣的安危。
「你們把她怎麼了?」一面這麼問,一面在心中祈求鳳衣見機先逃,千萬別一塊兒失陷,連個通風報訊的人也沒有。
回答他的是車外一聲怒氣昂揚的嬌叱︰
「你們別對吳桂動手動腳,他受了重傷,禁不起你們亂綁亂抓!喂喂,綁得這麼緊做啥?我的手疼死了!」
吳桂忍不住搬出他在短短一天內養成的新習慣──嘆氣!
也只能嘆息了。
在鳳衣被五花大綁、吳桂被兩名大漢以竹架抬進山寨大廳時,鳳衣雖然沒有說話,瞥向吳桂的目光卻是寫滿憂急。
她急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命運。
無論如何,吳桂是她意氣用事下的犧牲者,將人平安送回,她責無旁貸;結果「送」字還沒一撇,又害他落入盜匪之手……嗚,失策啊!
鳳衣正暗自哀號,一個頭發短得只比剃光要好一點的青年大步沖了過來,口中叫!著︰
「老六,你這趟去了一個月,想必收獲很豐吧?來來來,讓我瞧瞧有什麼新奇寶貝!」
「對不起,老大,我這次一點斬獲也沒有。」那個偽裝成驛車車夫的壯漢指著吳桂和鳳衣︰「倒是在回山中途載到這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