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全身的骨頭像要散了似的,這聲如泣如訴的申吟卻非出于其口。
吳桂掙扎著撐開眼皮。
只見一名五官分明的灰袍少女,抱著肚子蹲在他的愛馬身旁,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晶亮有神的鳳眼不共戴天般瞪著自己那匹正忙著舌忝他臉頰的坐騎,口中惡聲惡語不斷。
「好你個死馬,我不過想模模你,你居然用頭把我頂開!你這死馬的頭還不是普通的硬!是啦,我承認剛才是想把你殺了烤來吃,可那是在氣頭上,後來愈看愈覺得你忠心護主,也就忍不住敬重一番,沒想到你……哼,終究是沒靈性的畜牲,不把我的善意當一回事。」
「對著馬滔滔不絕,可就有靈性得很了,真教我大開眼界啊。」雖然身上多處劇痛,吳桂仍忍不住微笑。
「你醒了!」鳳衣跳了起來。
「我是怎麼了?好疼……」吳桂發現自己躺在樹下,近處一處火堆照亮了附近的地形,分明是座樹林。
「自作自受!要不是你突然摔下,我們也不會被困在這里。」離開那匹和她不對盤的馬,鳳衣移到火堆旁。
「我摔馬了嗎?唉唉,我的騎術原本就上不了台面,人又容易累,一累下來就頭暈,一暈就……」
「沒出息!」鳳衣沒好氣地截斷。
「多謝姑娘的照顧。」吳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呃,不客氣。」鳳衣接受得有點心虛。
為他止血包扎的是她沒錯,可是後來她忙著算計他的馬,又從本來的算計到後來的欽敬,居然把真正該受她照護的傷患忘得一乾二淨。
「我想起來了……」吳桂的記憶逐漸回來,望著除下面罩的鳳衣,奇道︰「妳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這麼年輕為什麼要做強盜?」
「我十九啦。」
「哦,大我一歲呢。」吳桂穩重地微笑著,臉色更白了點。
鳳衣蹙起眉尖,撥開頸部的包扎處一看,眉頭蹙得更深了。
「傷口八成感染到什麼髒東西,有一小部份化膿了,我手上那點傷藥用來止血是極靈驗的,可也只是止血罷了,得趕快去找大夫才行。」
吳桂動了動身體,想坐起來的嘗試一下子便宣告失敗。
「……我好象動不了了。」
「連坐起來都不行?」
「我再試試……」一番徒勞無功的努力之後,吳桂輕嘆道︰「骨頭好象散開似的,一動就痛……不僅身上痛,連頭都暈得很。」
十八年養尊處優的生活,造就出吳桂脆弱嬌貴的體質。
要是再堅毅一點,也許還能憑意志力強行支撐,但躺在地上的吳桂,是任憑父親擺布了十八年卻連半絲反抗之意都沒被激起過的孝子,這樣的人能有多強的意志力?
「那該怎麼辦?我對這附近不熟,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給你請大夫。」鳳衣環視四周,煩惱了起來。
「追兵也得考慮進去。」吳桂出于本能地提醒道。
這一提醒,被點醒的不只是鳳衣,還有吳桂本人。
這場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兵荒馬亂一過,他頭一次意識到這樣的行動代表什麼樣的意義──自己被綁架了。
吳父對兒子的理想,由多達五十人之數的眾夫子雷厲風行地執行了十八年,以培育出「霸王之笑」為最高指導方針,徹底顛覆傳統士子文化,什麼內涵素養道德學問統統靠邊站!
但那霸王之笑可是好學的麼?
如此響亮的諺語,沒听過的人只怕是因為還沒出生──
「霸王一笑安天下!」
吳父砸了多少金錢,眾夫子花了多少心力,費了整整十八年的光陰,終于在吳桂「出閣」前一天,讓那著名的霸王之笑重現在他身上!
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吳桂,對任何事物的第一反應都是笑、微笑、再微笑,事件內容真要傳到腦部還得花上好一段時間;而通常在傳進腦子之前,又會有另一樁需要他笑、微笑、再微笑的事發生,惡性循環下,吳桂遂成為一個反應極慢的人。
餅了這麼一大段時間,他才真正反應了過來。
眼前這女孩看似大義凜然,卻是取橫財不成便發惡心擄人的劫匪!
醒悟過來後,吳桂偷瞄鳳衣一眼。
正煩惱不已的鳳衣,瞥見吳桂畏畏縮縮的模樣︰「干嘛?」
她正在煩惱,口氣自然好不到哪去。
常識告訴吳桂,放低姿態好言周旋,將使他平安獲釋,只要他表達絕對的服從與配合,乖乖做個不惹麻煩的好人質,想必能化險為夷。
想定,吳桂表態︰「我會好好听從于妳,不管妳提出多少贖金,我爹應該都會照辦。」
人的習性真的是相當可怕的,值此危難,戒慎恐懼的吳桂該是根本笑不出來才是,然而,那砸了大把據說可蓋一座阿房宮的金銀所成就的教養成果,絕對是令人目瞪口呆的強大!
吳桂又無意識間勾出一個習慣性的微笑。
鳳衣既然有本事把吳桂在馬車上出于習慣的笑容解釋為挑釁,進而毛毛躁躁不由分說地把人抓來,依照有一必有二的天下至理,她當然會把他這習慣性的微笑,解釋成顯而易見的蔑視與瞧不起!
胸中一把無名火倏地熊熊點燃,有錢就了不起麼?是,她是三餐無著,才會挺而走險,就連要挺而走險,也得去撿人家不要的破刀爛劍,這才挺而走險得起來,可她又不是強擄肉票的惡徒,說什麼贖金!贖……贖金?
鳳衣腦中隆隆作響,霎時雷聲大作。
張著嘴,望向吳桂的目光一片渙散。
「我……綁架了你?」
一旦明白過來,鳳衣的反應能力要比吳桂強多了。
下一刻,她已克服震驚,邁入新的煩惱階段。
只見鳳衣在原地團團轉,既擔憂又氣惱地嚷著︰「我是強盜沒錯,可也是盜亦有道,有的是原則與堅持,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
鳳衣打住,蹲到吳桂身旁,盯著他的眼道︰
「我叫鳳衣,你呢?」
「我?」有多少年沒被問過這樣的問題了?
吳桂受寵若驚地愣了一下。
不,也許愣了好幾下,因為鳳衣已不耐煩地瞪了起來。
「我……吳桂。」
雖然父母給他改了名,但瞧瞧自己眼下的慘況,「英雄」這麼個神武豪俠的偉名怎麼听怎麼名不副實,還是本名好。
「烏龜?」鳳衣的直接反應便是如此。
吳桂不怪她,只是強調地再念一次︰「吳──桂──」
「都可以啦!你說,現在我該怎麼做?你傷成這樣,我要怎麼把你送回去?你還能騎馬嗎?」
鳳衣才煩了一下子,吳桂甚至還來不及接口,她那習于簡單思維的頭腦已火速下了結論︰
「不不,騎馬不行,還是找輛車來載你,先到最近的城鎮治療傷口,再把你送回家去。」
吳桂一開始先被鳳衣對他的身份毫無反應而感到訝異,隨即想到︰天下人又有幾個知道常樂公子的真名實姓?鳳衣沒有反應,才是正常反應。
這麼一想,吳桂不僅釋然,還莫名地高興了起來。
斑興歸高興,鳳衣話中有個絕大的破綻,他還是注意到了。
「荒郊野外,又是三更半夜,哪來的馬車?」
鳳衣一怔,而後聳肩︰「說不定天亮就有了。」
「就是天亮了,也難說會有車輛經過吧?」
「哈,這事包在我身上!出門前我大哥給我算過一卦,說我這趟出來,雖是處處遇險,卻每每遇上命中貴人,總是有驚無險。」
吳桂不知該把鳳衣歸到樂天還是愚蠢那邊,但笑不語。
鳳衣說得興起,意氣飛揚地續道︰「大哥說的一點也沒錯!我流浪至今,雖然不小心掉了錢囊,窮得連搶劫用的兵器都買不起,卻遇上一個慷慨的鐵匠送我這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