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看著她嫁給別人嗎?」敏貞問。
辰陽愣住,臉上有一種茫然,很明顯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不娶她,她當然會嫁給別人。」她又說;「你不愛她,就不介意……你愛她,就不能忍受。」
辰陽立刻知道,他不能忍受,他會把她身邊所有男人都趕走,就像對付簡宗霖一樣,然後他們一生將成為一筆扯纏不清的大爛賬,婚姻之內行不通,婚姻之外也行不通——他一張年輕俊臉垮了下來。
「所以,你是愛旭萱的,也才會用心為她設想。」敏貞明白了。
「愛也沒有用,我們依然不適合,幾乎無路可走了!」他沮喪說。
「你別太小看旭萱……她是在重重憂念下長大的孩子,心中常常會有許多疑慮……但也像她爸爸一樣聰明圓融,不輕易折傷,所以我們叫她小太陽……一旦嫁入你顏家,她會解決所有問題,做你最稱職的妻子。」
「是嗎?可是,我現在甚至連讓旭萱嫁給我都沒辦法,她對生意人有成見,總有理由拒絕我。」辰陽發自肺腑問;「到底要怎麼做,她才會心甘情願做我的妻子呢?」
「旭萱是個心軟的孩子,對她威脅利誘強硬來都沒用……唯有感情才能打動她,她最見不得所愛的人受苦……」
「伯母的意思是,要我示弱擺低用苦肉計?」
「不要以夸示財富、才干或成功來吸引旭萱,這些對她都無效……要讓她知道你內心的痛苦挫敗,為她的煩惱憂慮,那個真實脆弱的你……」
真實、脆弱、痛苦、挫敗?這全犯了商場大忌,等于讓敵人捉住致命七寸;再說,他從小在男性陽剛鐵律下長大,絕不能顯示任何軟弱情緒,否則就是受眾人譏笑的娘娘腔,對外表現必須是永遠的強者。
而馮伯母竟要他以最狼狽不堪的一面給旭萱看?也是了,想想平常旭萱感興趣的都是一些孤老貧病社會畸零人,這才是最能打動她的方法嗎?
「我不是夸自己的女兒……」敏貞非常疲累了,又盡最後一點力氣說;「旭萱有難得的忠誠品格,這點傳自她爸爸……一旦嫁給你,無論貧病盎貴都至死不渝,也像她爸爸對我一樣……人生苦短如一眨眼,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才沒有遺憾呀!」
與敏貞交談,對辰陽是全然迥異的經驗,那種交手見無形的陰柔,竟讓他毫無保留把心事吐露出來,大概除了嬰兒時代,他還沒在女人面前那麼軟弱過。
他才發現,以為最無聲的敏貞原來才是最強的,她心細如發,細細密密纏繞每個人,成為馮家真正的掌控人。
也終于明白,從認識第一天起,旭萱那始終牽系他的力量是從哪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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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貞走了,日日都有人到馮家探慰。
堡廠的老職員、街坊的老鄰居、婦女組織的太太們、明心育幼院長大的孩子們……來來去去的,後來這日式宅院干脆大門不閉,管家阿好姨準備妥糕餅和茶水,供大家隨時來坐,談幾句對紹遠夫婦的感念和哀悼。
大部分人都不訝異敏貞的死,甚至認為是更好的結局,兩人前後相隔不久離世,是注定今生來做夫妻的,再不幸也有種感人的浪漫。
「你爸爸很疼你們,怕連累你們才把媽媽帶走,還安排得這麼剛巧,在七七之後,讓你們子女能從容不迫辦喪事。」長一輩的說。
年輕一輩不知該說什麼,人生有太多難以理解的事,只有默默致哀和擁抱。
旭萱如在一場醒不過來非作下去不可的奇特夢境里,腦袋一片空白,心像鉛錘重重扯著,眼淚也似干涸,只對每個訪客反復說;「我媽媽的喪禮跟爸爸同一個地方辦,帖子發得不多,因為有人己忌諱連著參加兩個喪禮,最好回去問一下流年,如果有沖煞就千萬不要來。」
這樣奇特的夢境里,她還是注意到辰陽沒有天天來了。
這有什麼呢?既不是女婿身分,一個喪禮就夠了,誰還會受得了第二個?
失落感比想象的還深,難道依賴太多的不只叔叔和舅舅,還有她嗎?雖說已學會不期待和不妄念,但這兩個月來身心俱疲,大概不小心又把埋潛在心底對辰陽的感情勾涌出來了……幸好她耐力夠,心可以老到一千歲,怎麼都受得主。
世上要找一個無條件以生命愛自己的男人——如同爸爸愛媽媽一樣!是不可能的事吧?
辰陽沒現身的某一日,他的妹妹曉玉來了。
「我代表阿嬤來的。」曉玉穿著白線衫和黑長褲,帶了幾盒名家點心。「阿嬤很想親自來一趟,但最近有點感冒,不敢隨便出門,特叫我送東西來,要旭萱姐和弟妹們節哀順變,別忘了身體飲食也要顧。」
「代我謝謝老夫人。」旭萱禮貌說;「我們收禮已經很不好意思,老夫人年歲大了,千萬別再煩勞她。」
意外的,曉玉上完香並沒有立刻離開,還自願留下來陪大家折紙蓮花。
接下來一小時,葬儀社老板過來討論墓地和合葬的事。
「萱萱,你到書房找找看,上次縣長送來的挽聯還在不在。」惜梅指示說。
旭萱走出客廳,沿著長廊來到書房,一邊望著院子里盛茂的相思樹憶起一些哀傷回憶,一邊隔牆那頭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大哥到底怎麼回事?你媽媽昨天對我埋怨一堆,說你爸爸和兩個叔叔對他很不滿,最近他承受很大的壓力,是嗎?」問話的是宜芬姨。
「這不就從紐約簽約那件事開始。」回答的是曉玉。「他在銀行簽約前一天放下生意不管,擅自陪旭萱姐回台灣,被家里罵慘了,幸好生意沒弄丟,否則董事會都準備要關他‘禁閉’了!」
「辰陽向來生意至上,會出這種大錯,真是為了旭萱嗎?」
「這不只如此,馮伯父過世後,大哥一直在馮家內外打點,我爸爸不是很高興,認為大哥又不是馮家什麼人,這一來不但影響他自己,也為‘陽邦’帶來一些困擾,兩人為這事吵了好幾次,爸爸甚至大吼要把大哥‘流放’到國外,讓他遠離旭萱姐。」
「我真不懂,你大哥早和旭萱分手了,這樣做又為什麼?」
「分什麼手呀,說賭氣還比較貼切。大哥有大半年時間都陰陽怪氣的完全不像他,連我堂哥佳陽娶走柯家小姐,他也不在乎。」曉玉又說;「早先阿嬤拿一堆相親照片給他挑,他一眼就選中旭萱姐且堅決不改時,我就覺得事情不單純,還嘲笑過他,果然給我猜中了!」
「你的意思是,你大哥真心喜歡旭萱?」
「我看不出別種可能,據我觀察,大哥對旭萱姐是情有獨鐘。」曉玉特別加重這個成語說;「若旭萱姐接受大哥的感情,娶進門來,大哥從此可以收心拼事業;若旭萱姐不接受,怕大哥還要苦上一陣。想想看,佳陽堂哥都娶老婆了,大哥還形單影只連個太太都娶不到……表姑你看,有沒有可能長孫接班人的位置都被取代呀……」
最先听到自己名字時,旭萱卡在原地進退都不是,又听她們把辰陽這精明厲害的生意人形容成純情善良的可憐男子,深覺不可思議。
說辰陽為她誤了重要生意,又和家族爭吵反目,甚至因為娶不到她而影響接班人位置,太陽打西邊出來一百次也不可能吧?
盡避不相信,但話到心里仍不禁恍了神,到最後,竟仿佛是她們當面講給她听似的。為怕被發現而尷尬,她靜悄悄地退回客廳,地板是木制的,總有嘰嘰嘎嘎聲,希望她們不會察覺外面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