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表面上不可一世的自信滿滿,內心卻常是怯懦的,家人和御浩都不知道,那個躲在桌子底下顫抖的十歲小女孩,毋寧更接近她最真實的自我。
全世界,或許只有眸子相似的伍涵娟能看穿,所以她才出現在夢里吧!
「號外!號外!」幾個人沖進二一○房高喊說︰「台北外交部發布消息,嚴正申明釣魚台列嶼是我國領上的一部份,我們的示威達到效果了!」
「耶--我們千辛萬苦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有人興奮地跳起來。
「而且台灣各大學的學生也熱烈響應,準備游行請願,向美、日大使館遞交抗議書。」有人慷慨激昂地哭了。「這公開集會游行,是台灣戒嚴多年來的第一次,保釣已成為全民性的自覺運動了!」
沒錯,這次四月的華盛頓游行空前盛大,數千個留學生由全美各地聚集,組織良好且訴求明確,算是相當成功。
此期間並不時听到知交好友久未見面的驚呼聲,使保釣相濡以沬的熱情持續高漲著,在游行順利結束後,仍有一批人逗留在北郊的汽車旅館內,因支持保釣的華僑老板住宿免費,大家更促膝長談,不舍曲終人散。
李蕾不忍破壞御浩的心情,沒有催促他離開,讓他和各方英雄談個痛快。
這一切都是為了御浩,否則要她折筋散骨坐八、九小時的車趕到某處舉牌嚷嚷,再偉大的使命,她也沒那個精力哩!
此外,她還得冒被大哥發現的險。
留下那批為狂喜慶祝的人,她下樓到旅館的辦公室借電話打回學校,怕大哥追查她的行蹤。
撥號碼三次都不通,正要找老板幫忙時,由窗戶往外看,一輛黑色轎車駛入車道,她有不祥之感,車門打開,出來的果然是大哥--
李蕾本能往桌底一蹲,立刻打內線電話到御浩的房間。
「我大哥來了,就在旅館前面,怎麼辦?」她急急說。
「別緊張,妳從後門出來和我會合。」他指示。
沒幾分鐘御浩出現了,兩人一起潛到停車場,迅速開走他們的二手車。
「大哥也太神通廣大了吧?怎麼會找到旅館來呢?」李蕾驚魂未定說︰「我對老師同學都說春假要到新英格蘭區各博物館找資料,游行時也特別小心別被記者拍到,應該沒有人發現我才對呀……會不會是廖文煌告密的呀?他這次看到我們還是那副陰陽怪氣的表情。」
「妳還記廖文煌的仇呀?他不會那麼無聊的。我猜是大使館區派了便衣混在游行隊伍里,我已經要大家眾口一致說沒看到妳。」御浩倒很鎮靜。「妳哥哥既然反對,我實在不該帶妳來,妳又非跟不可,現在惹麻煩了吧?」
「這是愛國行動嘛,你說有良知的人都該參加,我怎能被這小小的麻煩阻撓呢?」怕他生氣,她撒嬌說︰「那壯觀的場面,沒來才終生遺憾呢!」
一提起愛國行動,他果然眉飛色舞,意猶末盡說︰
「妳親眼見到的,真的很振奮人心,對不對?我最高興的是,在戒嚴多年之後,政府終于允許民眾有集會和游行的自由,這是跨向真正民主的第一步,人民有尊嚴,國家才有尊嚴……」
她耳朵听著,頭亂點著,眼觀八方,一有黑色驕車出現就一陣緊張。
一個半小時後他們出了馬里蘭州,御浩決定不繞返旅館,直接開回波士頓,她才整個安心下來,插嘴打斷他的民主話題說︰
「你不覺得我們好像邦妮和克萊嗎?在無止境的公路上被人追殺著,有亡命天涯的感覺,真刺激!」
邦妮和克萊是一九三○年代美國著名的鴛鴦大盜,他們的故事被拍成淒美的愛情電影,中文片名譯成〈我倆沒有明天〉,相當傳神地訴說了他們的命運。
「是挺有那味道,妳喜歡刺激,我們也來亡命一下吧!」御浩說著竟將油門踩到最底超速起來,完全不像平時作風穩健的他,示威抗爭的情緒仍在血液中沸騰,令他做出月兌出常軌的事。
「警察會抓啦!」李蕾又笑又叫,風從窗口灌進來,吹得秀發滿車飛揚。
他們玩鬧著如兩個放蕩不羈的少年,忘了詩書禮教,忘了門族家規,到天色全黑,吃完了路旁快餐,她已乏得再笑不出來了。
「要連夜開回波士頓也可以,再五個小時,妳能撐嗎?」御浩精神尚佳。
「撐不住了,找個地方休息吧。」她又髒又累得快不成人形。
今晚的月微微斜了一角,但仍是圓圓亮亮的大水晶盤,剛好落在橋墩處,當他們過橋下交流道時,車子彷佛直直走入月亮里。
這是典型靠山有湖的美國小鎮,入夜了人車稀少,街巷籠罩在暗寂中。
鎮上唯一的一家旅館生意倒還不錯,屋外停滿了車子,他們在櫃台登記時,才知道小鎮叫做「LittleCanoe」。
「小獨木舟--好可愛的名字呀!」李蕾說。
「也許他們有一條很小的小溪,剛好劃很小的小舟。」他隨口胡謅。
李蕾更求訂雙人房,因為在這陌生山區的廉價小旅館里,她獨自睡一間會害怕,反正出外旅行共用房間也不是第一次了,又沒有熟人在場要裝樣子。
他們到旅館後面時才發現此地別有洞天,眼前是一座大湖,月在湖上更盈盈得如要滴下水來,也把湖面照得瀲瀲生光。
有三、四十個男女老少的一群人正在湖畔營火晚會,吃唱跳舞好不熱鬧。
「難怪車子停滿了,會不會是什麼拜月聚會呀?」李蕾好奇說。
「拜月聚會怎麼會唱鮑伯狄倫的歌呢?」御浩仔細聆听。
吉他手最後一個音符輕落,再調幾下弦,又唱起瓊拜雅的,都是御浩喜愛的曲子,他干脆坐在台階上,好心情地欣賞起來。
李蕾洗完澡準備好好睡一覺,走出浴室想找御浩時,吉他手正彈唱愛神之子合唱團的〈雨和淚〈。太神奇了,那曾經是她最著迷的歌曲呢!
她不由自主地走入人群里,發現他們男女都留長發,衣服披披掛掛沒個形,光腳不穿鞋任意在草地上走動,很標準的嬉皮士打扮。
御浩在一張長木桌旁向她招手,他正和一位滿臉胡須、身穿白袍的男士聊天。
「這是孟克。」御浩牽著她的手介紹。「我說我們剛由華盛頓示威回來,孟克極有興趣,他以前是積極的反戰份子。」
「不只反戰,還反一切不平等、不正義,不自由,想當年我們一輛汽車或一輛巴士由西岸到東岸四處抗爭,水柱、警棍、催淚彈、瓦斯彈什麼沒經歷過?坐牢更是家常便飯。」孟克放大嗓門。「政治是丑陋無能的,社會是虛偽惡心的,它們弄垮了我們純真無辜的這一代,最重要的是不妥協的精神,永不妥協!」
慢慢地一些人圍眾過來。
孟克更起勁說︰
「所以我們決定由社會、自我、文明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重新回歸自然,純潔有若花的孩子,重新認識真正矚于人天賦本能的愛與和平。」
「愛與和平!」有人高聲附和。
他們後來才弄清楚,這群嬉皮上要舉行月下婚禮,相愛的人頭上帶著花環,接受大家的祝福,但沒有世俗的法律約束。
御浩和李蕾受邀參加典禮,在盛情難卻下他們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身上灑滿香香的花,嘴里喝著甜甜的酒,在月下湖畔享受這特殊少有的浪漫時光。
午夜過後,月亮隱到樹梢間,天地陰暗得只余點點火光,有人醉了開始放浪形骸,御浩听過大麻和迷幻藥種種的事,便拉著李蕾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