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餅那座橋時,雪花一朵朵飄落,如細碎的絨毛、
「天暗成這樣,恐怕會下大雪。」坐在司機旁的男人說。
「獨木舟河都結冰了,我們趕得上約定的時間嗎?,後座右邊的女人說。
獨木舟河、獨木舟河……後座左邊的女孩嘴里無聲地念著,但沒有人注意。
沒多久,雪果然變得又多又密,像枕頭撕開了打散,羽絲棉絮漫天飛舞。
原來已經積雪的道路更難前進了,四周白茫茫一片,司機把雨刷調到最強,啪啪啪啪啪,還是抵擋不住紛飛的大雪,能見度只有前面車輛的尾燈,連有沒有開對車道都不知道。
極惡劣的視線,加上危險的冰上打滑,車子時速不到五哩,比烏龜爬還慢。
「這種壞天氣!」男人說。
「也許過了獨木舟河就好了。」女人說。
canoe,canoe,canoe.……女孩繼續無聲地念著。嘴唇呈灰紫色,黯淡的眸子凝固在一個地方,帶著呆滯的表情,這個樣子已經很久了。
當顫念到接近第一百次時,她空洞的腦袋十分困難的,終于由獨木舟河,到Canoe,再到littlecanoe,最後連想到小獨木舟鎮。
白毛毛的雪中忽然形成一個直長的人影,邁著腿慢慢定來,臉上的五官也清楚了,他說了一句話,吹來很冷很冷的寒氣︰
「我們沒有明天了。」
他是誰呀……為什麼要對她說這句話……他的眼楮又為什麼含著濃濃的悲傷呢……為什麼她听了之後心會一陣又一陣地抽痛?
她想問他,但直長的人影又緩緩散掉……請不要走呀……
沒有人理她,甚至自己的身體也麻痹不听指揮,壓著千斤重的疲累。
「看情況,我們會準時到。」男人說。
「幸好雪小了,路也好走了。」女人說。
車窗外無法辨明是白天或黑夜,穹空陰沉沉地低垂,枯干的枝啞向上怒張,天寒地凍中的街道不見行人。
「是不是前面那個加油站呢?」男人問。
「應該是。」司機說。
「有一排等巴士的長椅嗎?他們說就在那兒接人。」女人貼著玻璃向外看。
加油站的燈森慘慘的白,沒有人也沒有車,雪雖然變小了,風卻更大,在空曠的野地里呼呼回旋,有一種說不出的荒涼鬼氣。
白雪覆蓋的那排長椅旁,停著一輛黑色的廂形車,車里走出穿黑衣的人。
「就是他們。」男人出去交涉。
「不要怕,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妳安心去吧!」女人溫柔地對女孩說。
女孩像木偶一樣被攙下車,漠然地看著皮箱被搬到廂形車上。
「一切都會好轉的,就當做一場夢,夢醒就好了。」女人用手輕撫著女孩削瘦無血色的臉頰,那眼下的兩塊灰紫已呈青黑色,皮膚冰冷得嚇人。
女人哭泣著回到自己的車上,女孩被帶到廂形車內。
轉個大大的U形彎,眼前的加油站變成了整片無邊的森林,雪悄悄落在死寂的安靜中,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
女孩回頭看,後車窗上一層蒙蒙的霧氣,什麼都看不到了。
「大姊姊……」女孩微弱出聲,那聲音也沒人听見了。
連衣帽子滑落肩頭,本能地用手去挽攏,模到的卻是很稀很薄,少掉一大半的短發……啊!發生什麼事了?她曾經很美麗的長發呢?
好像先是自己剪,後來有人幫她剪,那景象一直左右晃動著拼不出清晰的記億來,後腦勺又疼了。
「歡迎到『天使之家』。」黑衣人開口說。
天使之家?意思是……死了嗎?
天地驀然全黑,伸手不見五指,頓時成了盲眼瞎子,女孩踫到自己的眼淚,濕到了下巴耳朵嘴角滿滿都是。
什麼時候流這麼多呀,又為什麼流不完呢?
第一章
雪仍在下。
大地綿綿密密的白,天空看不見太陽和月亮,也說下出時辰,像她已經渾沌顛倒的世界。
「妳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里嗎?」這次問的是坐在一張桌子後面的白衣人。
身體蜷曲在大椅內,她恍若未聞。
暖氣管轟地一聲噴出熱氣,她受驚地瞪向架子上掛的幾尊手腳齊全的木偶。
「那是懸絲偶人,我們有時會做偶人秀。」白衣人循著她的視線說。
她沒有動,恍惚中有人拉起木偶的線,輕輕唱著︰
小偶人,無法飛翔,沒有自我,
小偶人,慣于隱藏,只會跟從。
在哪里听過這首歌呢?她張大眸子,盲黑的甬道中出現一點如豆的光,朦朦朧朧的,那兒傳來她十歲的哭聲,在一九五八年的夏天--
「嗚嗚……嗚嗚……嗚……」
一陣細若游絲的聲音不知由何處飄來,正在送信的老郵差跳一大跳,雞皮疙瘩不自覺粒粒冒起。
這是個尋常的八月午後,蔚藍的天空浮著幾朵白雲,焚焚暑熱由地表向上蒸騰,樹影從牆頭迭映下來十分濃黑,街道上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跡。
灰泥牆在兩旁筆直齊立,上頭密密插著防小偷的尖碎玻璃片,屬于亞熱帶的樟樹、椰子樹、椿樹……以各樣的姿態由牆內婆娑地伸展出來。
老郵差從日據時代的郵便士做起,對台北區信義路,仁愛路的這幾條巷子非常熟悉,以前住的是日本駐台官員;台灣光復之後,就分配給大陸來台的外省闢員,都是非富即貴的人家。
此地氣氛向來祥和寧靜,也是他工作最喜歡的區域,何來這忽高忽低又如泣如訴的怪音呢?
他來到九號紅門前,嗚嗚聲止了又響,是由這里發出來的嗎?
這戶「李府」住著一位國大代表和他的家眷,幾次踫到面,無論男女老少都是高雅體面的漂亮人物。
老郵差按門鈴,等了一會大門打開,女佣阿春慌張跑出來問︰
「要蓋章嗎?」
「美國來的包裹,應該是你們大少爺寄的吧!」老郵差遞上需要簽章的文件,忍不住多個嘴說︰「怎麼了,你們家有人在哭嗎?」
「呸,你才哭咧!日頭赤炎炎的,別亂講話!」阿春踫地關上門。
敝!才好心問一下,像觸她霉頭似的,也不過是希望這吉福之地,不要有哪家太太小姐鬧什麼委屈的造成令人遺憾的悲劇,這叫守望相助都不懂嗎?
包裹放在玄關的大理石桌上,阿春順手撿起兩片落下的花瓣,掐金琺瑯瓷瓶里的玫瑰開得正盛,紅粉白黃各色齊全,不必再補充了。
這時候客廳里有事,她不敢走進去,便由左邊院子繞到後面的廚房。
石板小徑上積著雨水沖散的泥塊,幾叢準備秋天開花的菊株還未種下;園丁老劉最近被派到大小姐的新宅幫忙,自家花園暫時荒廢,野草長了一堆。
腳底一個打滑,差點撞到掛著板鴨的長竹竿。
這外省人吃飯真麻煩,明明簡單的一只鴨子,偏要腌幾天、烘幾天、燻幾天、曬幾天,每一步驟都有規矩,弄得干癟癟了,再加上蒸熟手續才能下筷--如此等過了日、又等過了夜,真要填飽肚子的人,不早就餓死了嗎?
李府嗦的菜式還鄉著呢!
有一回弄什麼豆腐泡的,把豬肉剁碎了瓖到豆腐皮內,還用針線串起來,卷成一圈圈放在大鍋里鹵,擺起來如袖珍燈籠般整齊,一個都不許破掉--
在李府這些年,精致菜肴一道道永遠學不完,即使阿春很努力,夫人還是很少有滿意的時候,總是叨念著大陸老家的廚子有多好、可惜沒跟過來等等。
廚房是另外擴建出去的,此主屋低了五階,是全宅最陰涼的處所,由兩棵枝葉濃密的大樹遮掩著,說是熱帶地區儲藏食物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