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棠一下面如死灰,彷佛不再認識這個女孩……記得有幾次她身上穿掛著高級洋裝和珍珠項練,腳底卻趿著塑料拖鞋,那時還覺得可愛……結果卻是她八字帶賤格,水往低處流的個性,沒那個命做院長夫人的征兆?
內心完美的女孩已消失,人生原有的藍圖沾上污點,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響應,站在原地久久,然後,一句話不說,用力開門,走出長廊。
對不起,啟棠哥,你很快會找到真正適合的女孩,祝你幸福……晴鈴輕聲說。
自制的月歷翻到二月,還有十幾天就是農歷新年了。
雨洋的《情靈》寫到四十集,他們做風箏的那一夜;由他筆下才明白,兩人的愛情已萌芽,排山倒海而來,誰也阻止不了。唉,好想念他呀!
整理了一天的皮箱,晴鈴將今天的小說剪貼好,一並放入。
接著,坐下來看打掃得很干淨的臥房,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來了。
窗外有冬末淺金色的陽光,幾竿香腸曬著,本來準備過年的一團喜氣,全因一張喜帖而凍結。若按原計畫,這喜帖應該是汪陳兩家的,但啟棠自那天離去之後,就借口太忙,連陳家也很少來了。
陳家父母不疑有它,以為年輕人改變主意,婚禮要延後。結果,精美的粉紅燙金帖子打開,竟是啟棠和一位中部富商千金的文定之喜,大驚失色,亂成一團。
晴鈴也有些意外。動作未免太快了吧?但她什麼都不敢說,只有保持緘默。
「小姐,老板叫妳到書房去。」阿英在門外說。
四周氣氛極為冷肅,建彬已被急召回來,此刻神情十分凝重。
喜帖放在大桌上,屋內唯一的暖色,彷佛一顆正在倒數計時的炸彈。
「我去見過啟棠,他不肯講理由,叫我們自己問晴鈴。」建彬語氣是沮喪的。
陳長慶轉向女兒,臉紅得像要高血壓,厲聲問︰
「妳這孽女!到底對啟棠說了什麼,人家會把事情做到這麼絕的地步?」
「我--」要勇敢,事到如今,再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晴鈴小聲說︰「我告訴啟棠哥……我已經是範雨洋的人了……不再是……清白之身,不能嫁給他……」
昭雲倒抽一口大氣,差點昏倒。
陳長慶則怒急攻心,一個大巴掌就狠狠打過來!他已經忍女兒三個月了,有氣憋到快斷氣,以為能維護她的名節,快快嫁掉了事,沒想到還有這樣臉皮丟盡的齷齪行為,真是令人寒透心了!
力道極大,晴鈴被打跌到一邊,頭頰熱辣辣地疼,半耳鳴中听見父親吼︰
「阿雲,去包袱款款,這不肖女愛跟外省仔過豬狗不如的生活,就讓她去!從今起,我們陳家沒這個女兒……听到沒?還站在那里干嘛?我不要再看到她了!」
鐘滴答滴答響,分秒如年,當皮箱出現在腳旁時,母親搥打她兩下,哭著說︰
「沒良心呀,還真準備要走,我們算白養妳了,二十幾年心血呀!」
「讓她走,就當是丟到垃圾筒,死了!沒有了!」陳長慶狠狠說。
晴鈴淚流滿面,實在不願如此傷父母的心……一片水漾模糊中,她提起皮箱往門口走,比想象的沉重。
陳長慶又說︰
「記住!一旦跨出這家門,所有陳家親戚朋友都不認妳!妳在外面的所有作為,一切和我們無關︰就是那外省仔不要妳,妳也不能再回來!」
晴鈴「咚」地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說︰「女兒不孝,女兒對不起你們……」
在昭雲的低泣下,晴鈴走出這生養她二十五年的家,迎面而來的是薄藍的天空和寒冷的冬風。她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外出了,算是得到自由了嗎?
唉!不管多用心良苦,終究還是要走向與家庭決裂的方式……
雖然很難過,雖然選擇的未來為家族所不容,雖然從此要浪跡天涯,但她並不後悔……雨洋是對的,不是急著私奔相守,而是回家稟明心意,熬過這分離的幾個月,能夠親自向父母跪拜告別,遺憾也比較少……
一條帕子全哭濕了。突然,腳踏車鈴聲當當,是追來的建璋。
「姊,我送妳到車站。」他眼眶紅紅說。
危顛顛地出發,後座的晴鈴忍不住交代說︰「我很令爸媽失望,你今年一定要好好考大學,考上第一志願,爸媽就會開心了。」
「妳要去找範大哥嗎?」建璋一個大男孩,也不知該說什麼。
「嗯,或許以後我會寫信到你的大學,你可以來看我們。」她有了一些笑容。
到了車站,她給建璋上高中以來就沒有的擁抱,很用力不舍的。
當公路局車子開到轉角處,還看到弟弟不斷在那兒揮手,喊著「姊姊,再見」!
由新竹出發是下午,晴鈴到台北時已是夜晚,淒澹的燈光照著疲憊的旅人。
她才穿過出口,遠遠就有人急切呼喚她的名字--是雨洋!
彷佛他就一直等在那兒,從分開的第一天,就晝夜不舍地等這重逢的一刻。
她奔到他懷里,他抱得她好痛好痛,但她一點都不在乎!
「你怎麼知道……」她激動得語無倫次。
「妳大哥打電話給妳姨丈,妳姨丈再找到我,說丟了妳,絕不饒我!」他說。
晴鈴淚又決堤般落下,幾乎淹沒了他,舌唇咸咸的淨是她快樂又傷心的味道。
依偎在島嶼的夜空下,雨洋遞給她一疊詩稿,像交作業的孩子般,等待嘉許。因對她深濃的愛,雁天重生了--第一頁,就有那去年十月未完成詩的後半段︰
晴鈴,情靈
靜女其姝,雪羽臨風曼妙
千山萬水行遍,濯我海樣相思
余音
鮑元一九七二年?南台灣高雄?秋晴的天空一片澄碧。
由二樓的後窗望出去,連阡接陌谷熟禾落的稻田,土平草軟,幾只風箏放得老高,其中就有雨洋的,艷紅的一只大蝴蝶。他可快樂呢!一歲多的歡兒已趴在他背上睡著,他仍不舍收線,那兒有他童年的牽絆與記憶。
晴鈴將客房的床鋪好,搬出幾個雜箱子,腳上拖鞋一滑,人向前踉蹌,最頂層有東西掉出來。拾起來一看,是《情靈》在報紙連載時的剪貼簿,集結成書出版後就擱置起來了。輕輕模著那已泛黃的字頁,雨洋說只此一次,為她而作,本質上他仍是詩人,絕不再寫小說。
僅僅為她而作,沒想到在軍中引起很大的回響,有不少關于本省和外省戀愛受阻血淚斑斑的信件寄來,說這本書寫出了他們無奈的心聲。
到台北後,他們公證結婚,又回礦場,應大家要求辦一次熱鬧的喜宴。
接著春末,生完ど兒旭東的敏貞,還是避不過千防萬防的肺結核侵身。正霄受紹遠之托,上山來請雨洋去打理高雄工廠,讓紹遠能全心留在台北照顧妻子。
在搬家的時候,報上的連載也接近尾聲,對于結局,他們曾有小小的討論。
「我覺得已經不是在寫我們的故事了,天下痴情兒女何其多,我也等于在寫他們,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呀!」雨洋指著一疊報社轉來的信件,嘆息說。
「你的意思是,想寫成美夢難圓、天地也不容的悲劇嗎?」晴鈴瞪大眸子說。
「這比較符合我們這個壓抑禁忌的時代,不是嗎?」他深思地說。
晴鈴翻到最後一頁,唇角有淡淡的笑,酒窩頑皮顯露;這結尾可是雨洋刪改許多次才決定的,很困難呀,一如他那要無情卻又掩不住多情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