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省婆女兒的話真是驚嚇,尤其那句「能幫我月兌離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愛,其他的都是bullshit!」,好像一筆揮過來,就在她和承熙的「毛衣」留下一個刺眼的污跡。
那些話,一句句重復著,似唱片順著回紋轉了一圈又一圈,黑暗且令人昏眩。
松山機場,從她十年前來歡迎艾森豪總統後,就不曾再踏足一步。
走在提著重重行李的人群中,那西出陽關的興奮及騷動,傳到她身上都冷冷彈回,她內心止不住嫉妒,甚至想像一場地震,毀掉眼前一切,她去不成,就沒有一個人去得成……
找到驗完票的明玢,當時出國是大事,路遠票貴,好幾年都不會回來,所以沾點親的人都來送行,隊伍浩浩蕩蕩,趙家也不例外。
涵娟已準備好祝福的話,但明玢先訓起她︰「我堅持要你來,就是故意想刺激你。我們班除了男生服兵役外,女生就剩你一人在台灣,你不慌嗎?」
「你太夸張了吧?不是還有李……王……」涵娟說。
「你不同呀,你是我們班第一名畢業的,依系上傳統,沒有一個不出國深造,你是首先破壞規矩的。」明玢不容辯說︰「為了愛情,你甘願放棄美好前程,值得嗎?虧我們還自稱是時代新女性呢,你就第一個倒退走!」
「留下並不等于放棄,戀愛結婚也不等于倒退走。」涵娟微笑回答。
明玢盡避親朋好友都告別不完,仍想把握最後這面對面的機會說︰「別那樣笑,你還沒回答我,為葉承熙犧牲夢想,值得嗎?」
「值得,葉承熙值得,他是我見過最好的男孩子。」涵娟用強調口吻。
「哼,這點我不予置評。」明玢說︰「我和你同學幾年也不是當假的,雖然大家感動你的痴情,我卻看到你的委屈。」
「我沒有委屈。」涵娟立刻說。
「是嗎?葉承熙知道你申請到美國大學的事嗎?」明玢說。
涵娟不吭聲。
「他甚至不知道你考過托福,畢業成績第一名,對不對?」明玢又說。
「明玢,你操心自己吧,別管我……」涵娟皺眉說。
「傻瓜!」明玢丟下一句。
是很傻,傻到荒謬。明明決定不出國了,卻忍不住隨同學去考試申請學校,一種自我安慰的過程,至少為夢想畫個輪廓,即使最後仍需狠心抹掉。
所有錄取通知單寄來,再一一回拒,是自殘的割舍。
明玢終于出關,送行任務艱苦完成。涵娟望著好友的背影,感覺身體釘在原地,靈魂卻爭著隨她而去,無法阻止的身心撕裂,頓時問機場大廳變得顏色怪異,空間人物有了扭曲感。
不知站了多久,突然有個長發的亮麗女子走到她面前說︰「伍涵娟,真的是你耶,今天真是我的lucyday!」
因為對方的時髦妝扮,加上舉手投足的搶眼,引起了許多人的注目。
涵娟在兩秒之內就認出李蕾,即使七年不見,各自成長了。或許是悲哀吧,無論再隔怎麼久,再如何變,總錯認不了,是因為她那雙與自己相似的杏眸嗎?
「真太巧了,會在這兒踫到你,你也要出國嗎?」李蕾看來頗愉悅。
「我是來送朋友的。」涵娟想快些離開。
「哦,我剛結束台灣的假期,今天就回美國了。瞧我說得像美國人似的。」李蕾偏要敘舊︰「你大學畢業了吧?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畢業了,你呢?」涵娟只回答一半。
「我也畢業了,但我家人硬要我再修個碩士,連學校都安排好了,下念都下行,真討厭呢!」李蕾擺出煩的表情。
討厭?可想念的人卻拼死念不到,人世不公至此,涵娟無心再忍受,說︰
「我得走了,祝你一路順風。」
「喂!等一下!」李蕾叫住她,匆匆在一張紙寫幾個字說︰「這是我的住址,如果哪天你到美國,可以來找我玩。機會雖然不大,誰知道呢?」
涵娟頭又開始痛,一出機場大門,便把那張紙揉個爛碎丟到垃圾桶。
驀地,刺目的陽光迎面而來,高熱的氣溫蒸騰著,外省婆女兒、趙明玢、李蕾和過往種種的痛苦,全如白煙沖天冒出,焚著意志,沸著血液。
機會不大,機會不大,機會不大……為什麼?都二十二歲了,以優秀成績讀完大學的她為何依然脆弱?為何仍低人一等?好像永遠都是那個被指為騙吃騙喝的貧窮卑賤女孩,仿佛從來沒有長進過?
不公平!不公平!她是那麼的努力呀……
盲目地向前走著,不管方向,不管錯綜的街道,不管曬昏人的艷陽天,汗水在臉上積流成河,幾乎快要爆炸。
忽然,斷續晚蟬聲蹦入腦海,她視線清楚了,發現自己正在一條荒僻窄巷里。
為什麼沒有路了?是誰擋住她?李蕾有翅膀,明玢有翅膀,連當酒吧女的外省婆女兒都能夠飛出中段到黃金國度夢幻月河,為什麼她伍涵娟不行?她到底那點不如人?
「為什麼?」她對著藍天喊,淚水崩下。
因為葉承熙嗎?某個小小的回音夾在怯怯的蟬鳴里。
你不該在十歲和他同班的……不!若生命中沒有承熙,那多孤單乏味呀!
好,可以同班,但也不該喜歡上他呀……感情的事誰又能控制?喜歡承熙是如此天生自然,就像呼吸一樣,你能不呼吸嗎?
那你就要為他留在中段內巷,在髒亂無望的貧民區,背著累贅的一大家子,永遠當可憐悲哀的小涵娟嗎?……另一個聲音靜默了,像仿錯事的小孩躲在暗處。
靜,連蟬也不叫了,風也不吹了,可怕的靜。
她猛轉頭,看見一只枯瘦如柴的野狗,狺狺地瞪著她,眼露凶殘之光。
若是平日,涵娟會有懼意,但此刻內心充滿烈火般的憤怒,她歇斯底里大叫︰
「連你也要欺負我嗎?連你也要擋我的路嗎?你要咬死我啃碎我吸干我嗎?這該死的畜生!渾蛋!走開!走開!走開……」
這還不夠,她激動地月兌下右腳的白鞋,狠狠地朝它丟過去,它一驚竟夾著尾巴逃走了。
她身體晃得像一條狂浪中的船,頭昏脹地仿佛飄流在暖洋中,暖洋深處是濃稠的黑暗,黑得找不到自己,天地不存在了,痛苦也不存在了。她很想閉上眼楮,把世界都遺忘掉呀。
但……總有針般細微的意識要她張開眼,強迫她盯住那丟出去的白鞋子。
不能瘋,她不能瘋,甚至不能頭痛嘔吐不能病,多年來一直堅強完美,不能因內部的絲絲崩裂而解體,她縫得好的,一塊一塊地縫,縫到魂回來……
小心翼翼的,困難重重的,她移動到白鞋旁,危顫顫地將右腳準確放進去。
然後……然後蟬又恢復鳴叫,風又焚焚吹送,她終于又清醒地感覺到自己,那個一向冷靜克制的伍涵娟。
繞過一座公園回到大馬路,她毫不敢懈怠地找返家的公車,害怕迷失的記憶。
「涵娟……」有人在煙塵滾滾中喊她。
是承熙!他違規行駛,不管喇叭及叫罵聲,將摩托車停在路旁,向她跑來。
她的承熙呀,有著粗粗的濃眉和深邃的眼楮,依舊是她見過最俊朗最有氣魄的男孩;他多情的瞳孔里映著她,僅有她,就仿佛是他的靈魂。
「你怎麼在這里?不是去郊區開會了嗎?」她盡量正常問,卻很虛弱。
他沒有回答她,只用手踫踫她的臉說︰「你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