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時整夜看,甚至能算出下一步他會出現在何處。
一旬前,她有所感,撤了所有的老媽子和丫鬟,自己暫回翁舅舅家,結果,燕子觀在次晚就被一把大火燒掉,震驚了浦口城,媽祖宮一下子涌進害怕的香客們,謠言紛紛。
翁炳修擔心自己的豪宅和一大排店鋪,這甥女觀音,以前是榮耀,現在則是災難,他實在「供養」不起呀!
最後還是戚繼光講義氣有魄力,將燕姝接到自己的總兵府,藏在重兵圍繞的深深庭院中。
這就是她此時所站的處所,窗外巧的是也有一棵榕樹,枝張根盤,一排茉莉,芬芳清雅,她則默默地發著呆。
長桌上,雲紋箋有她秀逸的細字楷書,抄著三段字
陳靖姑,福建羅源人,唐天佑二年正月十五日生,母臨盆時錦雲覆室。自幼聰慧,精修道法,後嫁劉杞為妻。靖姑本好生濟心之志,一年大旱,以懷孕之體祈雨,妖纏其身,道力過損,月兌胎而亡,年二十四歲。
林默娘,福建甫田人,宋建隆元年三月二十三日生。生而彌月不哭,故名默娘。性至孝,得玄微秘法,醫病施恩,能布席渡海救人。一年重陽節,辭家人,登湄洲高峰,焚香誦經後,得道升天,年二十八歲。
二十四和二十八,芳華正盛,人間不久留。而她王燕姝二十一歲,也一直在等待死亡,她唇邊漾著一抹神秘微笑。
第三張箋是一首俞平波剛找給她的「澎湖詩」,是唐朝施肩吾寫的——
腥躁海邊多鬼市,島夷居處無鄉里。黑皮少年學采珠,手把生犀照鹽水。
她的微笑更大,到了清靈明媚的眼底。那個學探珠的黑皮少年,也是絕不饒她,親手要殺死她的人。
燕姝轉過身,提起朱砂筆,在地圖處的福州點了下去。遲風的下個目標是福州,就是她了。
匆促的腳步聲恰恰響起,進來的是戚繼光夫妻和王伯岩。
「燕姝妹,又有壞消息了。」戚夫人是生性爽朗,有話直說之人,「總兵府今日接到李遲風的信函,他要我們交出燕姝妹,否則海寇侵犯,不再只是燒屋吹螺,而是血流成河。這……他是說話算話的狠角色,但燕姝妹如果落入他手,必淒慘無比,我們大家一定得小心計畫。」
「怕什麼?我就是期待能和他一決生死。」戚繼光憤恨的說︰「我們如今第一要務,就是將燕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
「不!」燕姝毫不受驚嚇,手上的香囊甚至繼續縫,未曾停頓,「我去!李遲風要我,就把我交出去。」
三個人同時瞪大眼。
戚夫人說!「燕姝妹,你要弄清楚,那可是死路一條呀!」
「我明白。李遲風一心要取我命,才能發泄憤恨,不再騷擾海疆。」燕姝靜靜的說︰「我當了八年的觀音,早準備好要舍身救人,若我一人死,能救閩廣百姓,不是比費千軍萬馬來征討好嗎?」
「就怕你去了,也改變不了他海盜的本性。」戚繼光說。
「我會讓自己死得有價值的。」燕姝看著他們說︰「我心意已決,你們也不要再猶豫了。」
「不行!事情是我引起的,計謀是我設的,你完全無辜,我不能教你白白的去送死。」戚繼光板著臉反對。
「戚大人,你怎麼做都是為國,絲毫沒錯。這其中還有我和李遲風的私人恩怨,我認為自己該去才會去,你就順……我們的意吧!」燕姝說。
在一旁幾次插不上嘴的王伯岩終於忍不住了,「威大人,我可否和燕姝單獨談談呢?」
戚繼光夫婦憂愁著臉,點點頭走出去。當屋里只剩兄妹兩人,王伯岩激動地說︰「我不許你去!李遲風報起仇來狠毒無情,像胡宗憲和羅龍文都沒好下場,我絕對不能讓你進虎口,我連想都不敢想他會怎麼對你,我……」
「大哥,你都三十一歲,也該成家了吧?我已經托了俞伯伯做主。」燕姝反似在跟他閑話家常,「你看了俞二哥和珮如剛滿月的兒子嗎?這是爹娘在天之靈最期盼的,王家的香火全靠你傳承,你可不要再東飄西蕩了。」
「你……你在說什麼呀?」王伯岩一下被堵了口。
「還有遠嫁的慧妹姊和回鄉的玉嫂,很遺憾我走之前沒能見她們一面。你有空,請替我去探望她們,並說燕姝向她們問安。」她一樣溫柔地說。
王伯岩這才搞懂妹妹是在交代遺言,不禁紅了眼眶,跳起來說︰「胡鬧!胡鬧!我絕不讓你去的。我見過李遲風處決叛徒的樣子,就在無煙島,還記得那個十字木頭嗎?綁著曬掉一層皮!慢慢的割耳切鼻,挑筋刮骨,等到不成人形後,再一塊塊丟入大海中,真的是尸骨無存呀!」
「尸骨無存?那倒是個問題,我還一直想飄到哪個神山名峰當仙呢!至少也要葬在爹娘身邊,孝他們於黃泉。」燕姝的臉上竟還有笑意,「這樣吧!挑我幾件衣裳和幾個茉莉香囊,做個冢,我的魂會認路回家來的。」
「你還說!」王伯岩的男兒淚已當場奔流,掩住臉說︰「不行就是不行!戚家軍、俞家軍有千萬將士,怎能眼看你一個柔弱女子犧牲呢?我寧可自己去,這件事所有的起頭都怪我,若非我,你也不會遇到李遲風,我才是罪魁禍首!」
「哥,人間的一切,皆因緣前定。或許早在赤霞天妃宮那群燕子飛起時,就注定好這劫難了。」燕姝說︰「我真的不怕不怨,誰也不怪,我甚至覺得這是一種幸福,能為萬民為死,是重於泰山之死,而且……是一種歸宿,能死於自己所愛男人之手……」
「愛?你李遲風?」王伯岩猛地抬頭說。
「這或許是我該死之因。我是愛他!可我是風里觀音,我多珍視這名號,像臨水夫夫和天妃娘娘,我該潔身自好,為民祈福,但卻去愛上一個海盜。」燕姝恍如自言自語的說︰「我知道這不對,卻克制不了那愛恨嗔痴,和他夜半私會,耳鬢廝磨。我不守婦道、不遵戒律,我不能迎媽祖、不配當觀音,我太自不量力了,以為自己能改變一切……」
「不!你一點都不該死,在我心目中,你是我最善良有情的妹妹,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得上你。」王伯岩激動的說︰「求求你,讓做哥哥的我去海上,讓我代替你去。」
燕姝嘆口氣說︰「你忘了嗎?他只要我,取不了我的命,他永遠不會甘心,那已經是我和他的恩怨了。」
她目光凝視著才畫上的朱砂點,福州,她果然是神機妙算呵,她拿起香囊,一針針的縫,時日不多,她的動作可要快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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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像海神迎親的隊伍呀!
燕姝倒沒有盛裝,一身飄然的雪白,發簡單的綰著,只有一根白玉簪。風蕭簫兮東海寒,觀音一去兮不復還。她回頭看,戚繼光夫婦慘淡的面容、戚家軍將士的凝重、親人們的不舍,還有俞二哥和珮如忍著的低泣,她突然有一種擊築狂歌的沖動,天地遼闊,人卻因愛恨受限而變得渺小!
再回頭,仍不見伯岩大哥,想必是因太傷心而不忍來送別吧!
船行至外海而止,然後,燕姝自己劃小舟,會有風狼的船來接駁。在獨自伶仃向海洋時,俞平波大聲呼號,「燕姝,我誓死為你復仇,即使抽光海水,也要洗淨你的冤!」
「不要復仇!我不冤,不要再有戰爭仇恨了。」燕姝喊回去說︰「千萬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