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有臉說?!他就是那個害她「犧牲」的罪魁禍首!
遲風望著天,用力踢下一塊粗石,微微不耐的說︰「沒有人敢對我生氣,想要我道歉,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我是帶你來見王伯岩的,無論如何,你都會見到他……所以,你回石屋睡吧!這海島的夜不是你能挨的,我可沒閑工夫再看你生病。」
他是在求她嗎?燕姝將頭歪向另一邊,存心繼續折磨他。
遲風真想使蠻力,當麻袋一樣地扛走她,對頑強的俘虜,向來更少不了一頓鞭刑。他的怒氣曾高過滔天的海嘯,可吞沒所有船只島嶼,偏偏一遇到她,瞬間就風平浪靜,那麼不像自己地來求和。
他的解釋是好男不與女斗,但這個女人也太難纏了。他想想說︰「你要在此過夜,明天準又受風寒,這無煙島就只有一味藥可治,叫『燕窩』。所謂『燕窩』,就是金絲燕築的窩,在島的北洞穴有一大群,醫病又滋補。不過,第一次築的進貢到皇宮,第二次築的走私給官員,你只能吃第三次築的。這時的燕已很疲累,窩巢都帶著它們吐出的血絲,但為了治病,你也只有趕走燕鳥母子,把帶血的燕窩往肚子里吞了。」
听起來真殘忍!燕姝知道燕窩,舅舅說那是三保太監鄭和由南洋傳回來的,一般人吃不起,胡宗憲以前還常買去孝敬皇上和嚴嵩。
她當然不會食雛鳥化育之地。燕姝站了起來,往篝火處走去。
遲風擋在她面前,黑暗里顯得異常高大,「你……呃!不生氣了?」
他身上帶著海洋的氣息,及若有若無的酒味,很男性的,總擾亂她的心。燕姝深吸口氣說︰「我從小到大,凡事講光明磊落,最厭惡欺騙,你若告訴我原委,我大哥果真有過錯,我一定跟你來,勸他把貨物歸還。」
「是嗎?」他注視她,一會兒才說︰「我很難相信,依我的經驗,你若明白原委,定會奮力抵抗,一遇到俞家軍就奔出呼救,我不信你會乖乖的跟我來。」
「所以你就故意欺騙,表面友善,心里卻當我是你烤的那些野豬兔子嗎?」她很傷心,撩起覆額的發說︰「你知道我這傷口是怎麼來的嗎?是嚴世番的兒子嚴鵠,他想強娶我為妾,我拿刀自殘,血流滿面,才斷了他的念。我……我覺得你比嚴鵠還可恨!」
他猜測這新月型的疤必有故事,但沒想到如此精采,燕姝似沒有一處是平凡的。他正要表示佩服,她卻推開他,逕自走下險崖。
櫻子正等著,拉住她說︰「還是遲風有辦法,總算勸動你,石屋早為你準備妥了。」
燕姝不回應,只是默默地隨她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遲風亦不吭聲。他比嚴鵠還可恨?這比喻令他相當不痛快。他雖是人人懼怕的海賊,但也勝過那無惡不作的奸佞,和一個繡花枕頭比,燕姝也太有眼無珠了吧?
他的內心積上一些愁悶,瀠徊涌漫的,似找不到出口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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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姝在無煙島上待了好陣子,才接到大哥的消息。
「王伯岩明日巳時會將『南天』號送回,你可以自由了。」遲風前一天親自到她的石屋宣布。
當時她身旁還有櫻子和一些婦女,正欣賞刺繡和絹袋,大家的眼楮全看著他,他古銅色剛俊的臉孔上沒什麼表情,若有什麼話要說,也哼化成鼻子里的氣。
他走後,女人們便七嘴八舌,雖然不是句句都懂,但都听出是惋惜她逗留時間的短促。
還短嗎?被劫至今,月由圓到缺,如今又滿了!超過一個月了吧?但感覺上,似比她過去的十九年都長。閨秀生活,靜謐在小小的庭院里,一方天就看盡了春夏秋冬,年年類似。
但大海千變萬化,內心也隨之活絡,片刻即嘗遍酸甜苦辣,平和的個性也轉成激烈,一天由晨曦到暮靄,就勝過從前的一年。
這幾日下來,她漸漸改變對無煙島的印象。雖是海盜巢穴,但紀律森嚴,男人們要拳練劍,操舟習水戰,都井井有條。女人大部分是倭國來的,也有少數漢人。她們有的是隨夫征海,有的是擄來就留下,個性豪爽如男兒,習慣海上的冒險及遷移的生活。
因是人質,燕姝不能隨意走動,只有早晚可以出來透透氣,大都由櫻子陪同。每一望藍天大海,她第一眼就想找遲風。回到大海的他,更形粗獷,赤著胳臂,發披散。她開始後悔最後那一段比擬嚴鵠的話,但海寇亦非善類,她又何必內疚呢?
有一天,她提出要看金絲燕的窩巢。櫻子詢問遲風,他正在補船的漏洞,眯起眼,皺出許多額紋。他明白燕姝的心思說︰「去吧!但小心石洞很滑,燕子常常也會很凶的。」
無煙島的北面有個海水沖擊的岩洞,腳底是尖銳孔蝕的怪石,有一條粗索可扶,才免於跌倒。洞極高,嶙峋險峻,頂部漆黑一片,只有燕翅撲撲及呢喃聲,嗡嗡傳來。
等眼楮適應了陰暗,才看到大大小小堆壘的燕巢,入目是赤霞天妃宮的好幾倍,蔚為奇觀。
「現在已過了采燕窩期,燕子要飛往南方過冬了。」櫻子指著一段木梯說︰「遲風小時候對這個洞非常有興趣,常常拿著火炬爬上爬下的,有幾次驚動燕群,成千上百的燕撲來,讓他差點摔死,可他永遠得不到教訓,老是要招惹它們。」
「他听起來是個非常頑皮的孩子。」燕姝說。
「是很頑皮,不過不是那種惡劣的皮,而是精力旺盛的皮。我照顧得很累,但也很心甘情願。」櫻子微笑著說。
「你一直像母親般的跟隨他嗎?」燕姝好奇地問。
「說母親又太過了,姨母比較好。」櫻子笑著說︰「他算和我有緣吧!他的兩個義父,都指派我服侍他。十九年,我老了,漸漸不堪海上飄泊,只盼著遲風娶妻,我就回平戶老家,安享晚年。」
娶妻?海寇也會結婚生子?這倒是在燕姝的意料之外。
櫻子看出她的表情,不禁笑說︰「你們漢人老說『倭寇』二字,形容得如妖魔鬼怪,可我們也是有父母兄弟的平常人。雖然有些人的行徑如同盜匪,但不是我們山杉家族和遲風,我們做的是光明正大的海上交易,除非有人違反規矩,我們才會動用武力。」
「要嫁給他的女人真不容易,得住在島上……」燕姝說。
「不!遲風在平戶有個漂亮的宅院,那才是他新娘的家。」櫻子笑著搖頭,「這些島僅僅是生意的據點,從日本到蘇門答臘,有好幾個。比如無煙島,只有采燕窩期會來,等『南天』號歸還,我們就會回日本過冬了。我真希望他能娶個平戶新娘,只是他挑得厲害,令人頭疼。」
這彷佛是故意說給她听的,燕姝的笑容頓時僵住,即便他要娶的是海龍王的女兒,又與她何干?
後頭出現火炬的亮光,她們回頭,只見遲風走來。
「怎麼啦?」櫻子問。
「沒事。」他說著,越過她們,步屢輕盈地爬上木梯,非常小心地取下一只窩巢,並未騷擾到燕群,拿到燕姝面前說︰「你可以仔細欣賞。」
那半圓形狀的巢,含著鳥羽毛,小蟲、植物和樹皮,里頭有三只小燕閉眼睡著,喙嘴還張合,彷佛等著吃東西,模樣非常可愛。
「小燕能飛時,它們就往南方去了。」遲風說。
「第一次築的燕巢最美,雪白雪白的,也是人們最愛摘的。燕兒發現巢不見,會趕著再做,但就沒那麼好看了。」櫻子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