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門開啟,先騎馬奔來的就是一身黃衣的洪欣。她見了懷川,便用甜甜的嗓音說︰「我們特別繞到江南找你,可你的行蹤好怪,害我們足足晚了你十天,」
洪欣一出現,寨里的氣氛好似立刻生動起來,很多人搶著和她打招呼,但她的視線極敏銳,馬上就注意到懷川身後的陌生女子,模樣標致到讓她極為不安。這女子又是誰呢?
洪柄呼嘯地策馬進來,大家又忙問他京師消息。他一邊下馬、一邊說︰「還算平靜。御史們都預備好行動了,各位搜集的罪證一到,立刻彈劾,這次只準成功,不許失敗!」
洪欣寸步不離懷川,直到她弄清楚采眉是夏家遺孀,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嗯!即是寡婦,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洪家兄妹只認識狄岸,並不知道其身後隱藏的懷川。
那晚,洪欣就在懷川身旁跟前跟後的,當然啦!圍著他的還有一群人,但由采眉眼里看來,洪欣就靠特別近,特別醒目。
懷川的神態一如平常,笑得淡然,言行深思,不改他內斂的作風。可采眉暗自計較,他和洪欣一整晚說的話,也許都勝過和她近一年的總和了。
她內心突然有一種極痛的感覺,像有人緊掐住她的胸臆,令她渾身透不過氣來。她可是懷川的妻子呀!卻一句話都不能隨便說,一個眼神也不能隨意看,而一個普通的女子就能與他任意調笑,這人生還有道理可言嗎?
她愈想愈不甘心,怒氣陡地升起,更有一把火填塞在胸口,她乍地明白,這是嫉妒!
在她的教養里,嫉妒是休妻七出的罪行之一,女人萬萬不得犯。她的母親呂氏因沒有生兒子,所以主動為丈夫選妾,親送丈夫和別的女人入洞房,見他們恩愛生子。記憶中,母親的情緒和表情很平靜,像完成一項任務般,但她的內心真的沒有怨嗎?
像她,只見洪欣在懷川左右,就嫉妒得氣血不順,若真納為妾,日子還能過嗎?不!她已為他吃盡苦頭,絕對不許他負她幾分!
但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若要嫉妒,就不是賢妻良母……采眉突然覺得生為女子好可憐,什麼都得忍忍忍,三個「忍」字也訴不盡那滴血的心呀!
或許大姑姑是對,沒有男人,天下太平,也不算悲。
她帶著欲嘔的不舒適感早早回房,卻怎麼也無法入眠。或許她該澄清她和懷川的關系,讓洪欣有所顧忌,她也能名正言順和他出雙入對,不是嗎……
夏夜的天是寶藍色的,風帶著熱熱的焚意,螢火蟲在草叢中穿梭,蟲嗚唧唧特別響亮。懷川在月上樹梢時才回到自己的屋前,見燕娘和沙平在前廊納涼,但沒有采眉。
通常采眉會在,總忙著縫補衣裳或納鞋底,睡前彼此再打個照面,才會有好夢。懷川和沙平閑話兩句,終於按捺不住地問︰「她……呃!三姑娘呢?」
「她說人不太舒服,先睡了。」沙平回答。
「不舒服?怎麼會呢?她方才不是還好好的嗎?」懷川的憂慮形於色,「她為什麼沒告訴我呢?」
「為何要告訴你?你又不是她的丈夫。」燕娘故意說。她喜愛采眉,所以挺反對懷川的隱瞞。
懷川無言,訕訕地步入自己的方里。想繼續隱瞞真相,確實愈來愈難,但若讓采眉知道他的身分,透過平日的相處應對,難保不會泄漏出去。
若揭開夫妻之實,又如何維持叔嫂的假面?他偽裝慣了,可以若無其事,但他不忍采眉受委屈,只有教她繼續無知,當她做習慣了的夏家寡婦。他這不也是用心良苦嗎?
他悶悶不樂地熄了煙火,忽地打開的竹窗,看見穿寨而過的小溪旁靜坐著一個人。今晚的月色極美,光華遍灑山間,他很快就認出是心里掛念的采眉。
想也不想的,他連忙由竹窗跳出去走到溪邊。
他坐在離她最近的大石上,白日那是女人們洗衣裳的地方。
采眉見到他,心里有些意外,但她有太多心事了,因此,既不回避,也不搭理,完全不似平常的她。
懷川看出她眉間隱隱的幽怨,不禁說︰「沙大嫂說你人不舒服!是不是足傷又發作了?」
他不提足還好,一提采眉就不禁忿忿地說︰「這你也管得著嗎?我是懷川的寡婦,你天天問我的腳,不覺有失分寸嗎?」
自到杏坊寨,采眉尚未使過性子,見狀,懷川不由得小心地說︰「我今天有冒犯你嗎?或許是人來人往太多,應答得太煩了,是不是?」
「我可沒那麼嬌貴,也不煩,大家敬我是懷川的寡婦,我感激都來不及。」她板著臉孔說︰「雖然我離老死還有幾十年,但覺得已獲頒賜一座貞節牌坊了。」
她左一句「懷川寡婦」,右一句「貞節牌坊」,听起來頗刺耳。他沉默了一會兒,四周只有潺潺水聲,好半晌他才又說︰「懷川對不起你,夏家也委屈你了。」
「懷川與你何干?夏家與你何干?我的委屈又何須你來說?!」采眉一見他眼中的悲戚,到口的話驀地愕然而止,換成淚凝在眼眶。怨他又有何用?他不也是一肚子的苦衷嗎?
「嫂子……」他開口。
「喊我三姑娘!」她恨死那個稱謂了,今晚尤其強烈。
他不再言語,只嘆一口氣,月光正漫泛出一股迷霧。
采眉也像對他發了一場脾氣,心逐漸平靜,故意問︰「狄岸,你在家鄉可有妻子?」
懷川很訝異她會提及此事,本來最乾脆的回答,就是沒有,也省得麻煩,但她盈盈的眸中有著某種感情主宰他的思緒,迫使他說︰「我在家鄉是有妻子。」
她心跳加速地說︰「你這樣長年在外,她可有怨恨?」
他看她一眼,低聲的說︰「她是個賢淑女子,不管多久,她都會等待;即使我死了,她也會守到底。」
聞言,采眉的心極酸楚,所有的恨意、嫉妒、不甘和委屈,都隨溪水東逝,在那一瞬間,她才有和他同甘共苦的感覺,言語不能述,唯有淚千行,也算「以你心換我心,始知郎有情」吧?
她把頭轉開,看著明月下的山崗,忍著哽咽說︰「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她辛苦守著,你呢?或許你在外頭花叢處處,有著不少紅粉知己……」
「我這馬不停蹄地奔波,每日腦子只想著如何為天下人伸冤除害,哪有結交紅粉知己的閑情逸致呢?三姑娘誤解我了。」他立刻說,語氣中有掩不住的急切,像是對她的一種誓言與證心。
采眉放心了,這麼說來,她對洪欣是反應過度了。心結既解,憂色不再,她溫柔的說︰「夜已深,該回房了。」她提裙走幾步,又回頭,「我仍為你的妻子不平。」
因有太多要細細咀嚼的心事,采眉沒注意到杏花林邊站著一個人影,正惡狠狠瞪著她。
那人影僵直著,她就是整晚和懷川有說不完的話的洪欣。她回到睡房,才發覺北京王世貞和任之峻給狄岸的信函尚未交出,於是匆匆地又找了來,哪知卻看到他和孟采眉在溪岸喁喁細語,簡直如青天霹靂!這是什麼意思?孤男寡女的,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夜半無人私語時」嗎?而且又如此躲閃鬼祟……
哼!她早知道寡婦是沒幾個能守得住的,尤其是那些帶有幾分姿色者,表面貞烈,內心卻狂騷。她老哥洪炳就有一堆老相好的是寡婦,只是沒想到狄岸也會被這種桃花上身。
不!狄岸不會,也不可以,那個孟采眉被男色迷得不顧名節,但狄岸一代豪杰的名譽必然要保,她絕不會任情況繼續惡化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