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姓葉,卻和葉家人不熟,很可笑,對不對?」他苦笑說︰「小時候,我媽非常不喜歡我去葉家,更痛恨葉家人來訪,每次都要和我爸大吵一架。久而久之,兩邊便互不往來,過年過節大都只有我爸回去探望一下,連我葉家祖父過世時,我也只準待五分鐘,迅速祭拜,就被司機帶回家了。」
「原諒我的多嘴,不過,我忍不住要說,你母親太不通人情了!」雅芯說。
「其實,我媽有她的心結,她到現在仍像個被寵壞的小女孩,霸道專橫,絕不肯吃點虧,她最忌諱裙帶關系,當年要想安插葉家的人進「普裕」,根本不可能。」他說。
雅芯想起章立珊那冷冷的模樣,不便批評,只說︰「听起來,你父母的婚姻並不和諧,所以走向離婚一途。」
一打打鬧鬧也二十多年了,他們沒早些離婚,才是奇怪,大概是產業分不清吧!」
葉辛潛看著她說︰「你父母呢?听他們幾件事,似乎也個性不同……」
他才問一半,余曼玲就在樓梯口出現,笑著說︰「難得老同學的兒子來,我非作東不可。你喜歡什麼口味?我立刻去餐館訂位。」
「不!不必了!我還有事,馬上就走。」葉辛潛站起來。
「你真的不用對我客氣,以前你爸對我挺照顧的。」余曼玲說。
「真的沒有客氣……」葉辛潛說。
雅芯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舍,希望他能留下來。
余曼玲看見她的表情,想想說︰「不然我們送你出去,往前走一點,就是你爸上過的小學,順便看看,也很有意思。」
「好哇!」他突然停住,又說︰「可是雅芯生病……」
「就告訴過你是偷懶嘛!」雅芯迫不及待地說︰「今天難得太陽不錯,我早想到外頭散散步了,在紐約,這可是我天天不可缺少的運動呢!」
兩個一老一少的女人,盛情難卻,加上葉辛潛自己也有意願,三個人就一起走向九月底的台北街頭。
兩個月以來,雅芯早已經習慣余曼玲緩慢的步伐,葉辛潛則幾次調整長腿的速度,才能配合上她們。
秋天的陽光暖而不炙人,在這尚未下班的時刻,街道有著難得的寧靜。如此家常的散步活動,葉辛潛幾乎沒有過,而這樣悠閑地穿梭在台北的馬路,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以前的事了。
「這是南門。」余曼玲指著闔著的大鐵門,里頭隱約有學生的聲音,「我們那時代,進出的大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就住在今天大安公園及建國高架橋未蓋之前的那片違章
建築里,校長、訓導最愛在這里抓人,常常都站著一堆被罰的人,大半都僅僅是衣帽破爛而已。」
「我父親也走這里嗎?」葉辛潛問。
「沒錯,葉承熙,我,還有伍涵娟……」余曼玲加了一句,「就是雅芯的母親,都屬于南門的孩子。」
伍涵娟?葉辛潛記得調查報告上,雅芯的母親欄並非這個名字,但他一時也記不太清楚,因此略過不提。
「我那時候腳還沒開刀,情況比現在嚴重,雖不用拄拐杖,但背不了重書包,有時走一走還得扶一下。五、六年級到中學,都是涵娟幫我拿書包,陪我慢慢走回家。」余曼玲繼續說︰「偶爾在下雨天或天色稍暗時,葉承熙會和幾個男生跟在我們後面,算是保護吧!如果有小孩學我走路或欺負我,他都會出來打抱不平。」
雅芯的腦海里浮現余曼玲給她看的那些舊照片,幾個穿卡其服,面帶菜色,又不怎麼干淨的孩子們。
余曼玲又接著說︰「後來我每次看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都會把你們的父母當成是里面的俠客和俠女,他們真是非常好的人。」
雅芯頭微偏,感覺到葉辛潛凝望在她瞼上的視線。
轉個彎,是更安靜的小巷。校園牆內開始露出一些攀爬的藤花,有白、有紫,不似春天燦爛,卻也星斑點點。再一段,一個不大的門出現,木質很好,還雕刻著圖案。
「這是西門。」余曼玲說︰「有錢孩子走的,各個粉妝玉琢。他們來自新生南路那一帶的大戶人家,住的是庭院深深的日式大宅。辛潛,我可以這樣叫你吧?你母親的章
家就是其中的一戶望族。」
「我母親和我父親也是小學同學?」他驚訝地說。
「不!他們差了有兩屆吧!」余曼玲回答,「倒是章家有個女兒叫章立純,在我們隔壁班,好喜歡你父親,還不時送甜點、蛋糕過來,我們常攆她、噓她。」
「章立純是我堂姨,我還不知道有這一段呢!」他笑著說。
談著談著,他們來到新生南路上,余曼玲說︰「你們無法想象,以前這條路是楊柳垂兩岸的大圳,十分古樸。那頭的高樓大廈後面,則有參天古木和小橋流水,景色還挺美麗的,我甚至還去過一次你們章家。」
「真的?我還只見過照片呢!」葉辛潛極有興趣的說。
「日本式房子,庭院好大,種滿花草。」余曼玲用手比一比,「里頭的房間一個接一個,數都數不完,還有水井和小游戲場,對我而言,那真像奇妙的夢幻世界。」
「余阿姨說得好吸引人,我巴不得親眼看見,只可惜都拆除了。」雅芯說。
「我們這些南門孩子上無聊就到西門這里偷摘有錢人露出圍牆外的水果,像桃子、桑葚、番石榴、龍眼都有,我們甚至還遠征到新公園呢!」
「新公園?用走的?」葉辛潛睜大眼楮問。
「那時的孩子都走很遠的路喔!但當然不包括我。」余曼玲說︰「你們爸媽走的範圍,以大安公園為中心,北到長安東路,南到公館,西到植物園,東到通化街,都用雙腳,窮孩子嘛!你們都想象不到。」
雅芯並沒有台北地理的真切概念,但天天滿街跑的葉辛潛則知道那涵蓋面之廣,對只靠雙腳走的孩子而言,還真是天涯和海角。
第一次,他對父親起繭的手腳有了敬佩之心和孺慕之情。
「我媽是女孩子,她也走嗎?」雅芯好奇的問。
「她走得才厲害哩!」余曼玲笑說︰「常常領頭的人是她,不停的人也是她,看看她,不就一飛飛到遙遠的紐約去嗎?」
不只紐約,還可更深一層,飛到她回不來的雙重噩夢中。雅芯望向那車水馬龍,逝去的景物由空間消失,僅讓人從記憶及歷史中憑吊,或者再加上一個夢境里……緩緩踱步中,他們來到新生南路及信義路的交會口,此時已是下班時分,交通尖鋒期,汽車、巴士和摩托車的流量大起來。
余曼玲說︰「這里以前是一座橋,我們就叫『橋頭』,我還親眼見到牛車經過呢!
這些年的變化,只能用滄海桑田來形容。」
「這成語我背過,是從一本神仙傳來的,表示世事的變遷很大。」雅芯說。
「你這兩個月來,倒學了不少東西嘛!葉辛潛逗她說。
「雅芯記憶力好!又有語文天分,連我自己都驚訝,一個在美國長大的孩子,中文會那麼好。」余曼玲說。
「謝謝夸獎,不過,阿姨說的全是事實,我的聰明是人人皆知的。」雅芯故意鞠個躬說︰「中文好,除了要感謝我的腦袋和我的母親外,台灣的連續劇錄像帶和小說都功不可沒。」
「哈!又一句成語!」葉辛潛看她一副致謝的模樣,好玩地說︰「那我考你一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什麼意思?」